三人相跟着往回走,荣儿走得快,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哼着一首刚学到的歌。这几天他脸上的纱布拆掉了,肿块也消下去了,只留下了一大块疤,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月秀与父亲两人相跟着在后边走,都不吭声。夜晚十分寂静,只有两人脚下发出的嚓嚓的脚步声,偶尔或有脚底碰到了石头碎块,也有一两次飞起的小石子惊动什么小动物了,它们快速地跑向草丛中去了。
走着走着,任彦贵便喊了一声:“月秀。”
月秀停住了脚步,扭头望着父亲。任彦贵走近了,却故意放慢了脚步。月秀意识到父亲是要对自己说什么话,便也走慢了。直到荣儿走好远了,任彦贵这才低声对月秀说:“月秀,你也大了,该出嫁了,昨天父亲给你和田家二小子订婚了。”
月秀虽然猜测到父亲昨天把自己与荣儿支出去肯定是干什么事了,因为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嗅到父亲身上的酒气了,但根本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到现在,父亲这么一说,她才知道昨天是有媒人到家里来了。
看来田家昨天肯定也来人了,他们一伙人背着她为她订下了婚事。
“谁?”
“叫田远刚,田铁匠家的二小子。”
月秀一听,脱口而出道:“我不嫁给他。”
月秀跟田远刚不熟,但是自从上一次他到了月秀的豆腐摊之后,月秀私下里曾听弟弟讲过这个后生爱打架,好赌,似乎在远近还有些“名气”,还听说有一次曾被邓区长点过名。
“那……那一家怎么办?”月秀这时一下子想到了钱成成,但是她说不出钱成成的名字,就只能这样问她大。
“那一家,唉!你也知道,前些天,我托媒人去说,可钱家死活也没有一句正儿八经的话。现在你也看到了,你弟弟前几天受了伤,这仗说打就打,战争期间就看谁的命大,你个大姑娘不能没个人家啊。”
任彦贵说。
“那人家能愿意吗?”月秀问。
月秀这句话顺口而出,她与钱成成自小有婚约。现在想到突然间自己要嫁给别人了,自然,钱家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没想到,就这句简单的话,却一下把父亲任彦贵惹恼了,他忽然间就生气了,大声说:“他妈的,穷打得炕沿响哩,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我把姑娘养到十八了,总不能白给了人吧,走到天底下哪儿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任彦贵发了几句牢骚,月秀一句话也不说,依旧慢腾腾地走。任彦贵走了半天,似乎觉得发火欠妥,又温声说:“你个大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咱总不能求着人家贴着嫁妆把你送过去吧。”
“大,我不嫁,等战争过去了,再慢慢说。”月秀说。
“唉,月秀,我就给你说实话吧。这事由不得你了,你年龄也大了,要替家里分一点儿忧啊。怨只怨他钱家,娶个媳妇,连一块钱彩礼也不想出,天下哪有这好事啊,谁家姑娘也不是吃风喝露长大的。再说田家那小伙子也不错,活泛,会来事,况且他们家里光景也好,你嫁过去吃不了亏的。”
听了这些话,月秀一声不吭了,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往回走。于是,在深夜的月光下,一条小路三个人拉成了一条线,每个人只是迈动着脚步,赶着走自己的路。此刻如果有人看到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走着走着,任彦贵就在后面大声道:“这该死的老天,也不知道成天打什么仗哩,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吗?”看来他把满腹的怨气都算到这该死的老天身上了。但他说归说,没人接他的话茬,回答他的依旧是每个人脚下扑踏扑踏的声音。
月秀她大任彦贵当夜对月秀说的话实在太突然了,月秀听了脑子一时乱糟糟的,没有多少思考。对于她这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来说,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十八岁或者不是十八岁,在她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她还是原来那样贪玩,也爱跟腊梅、骨朵一起嬉闹一通。
怎么一下子就要面对嫁人这个话题呢?嫁人,嫁人的概念是什么呢?
她试图从母亲身上寻找关于这两个字的意义。嫁人应该就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就是给他生儿养女,天天做饭、洗衣服——应该就是这些了。于是她就想着父亲要把她嫁给的这个男人田远刚,她对他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忽然想到要跟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一辈子,还要跟他生娃娃等,她内心感到恐慌,甚至有几分恐惧。而同时,她还想到了另一个男人钱成成,她对他的印象是具体的,前几年他常到她家里来,他来了,荣儿就会缠着他,他们三个就会相跟着一起到老鸦沟去玩,去捉蝴蝶,去逮螃蟹,去抓鱼,等等。
有一次他们到老鸦沟砍柴,返回时,小河里发了水,过不去了,钱成成先将柴背过去,然后再回来背弟弟,把荣儿背过去了,又过来背她。结果在背她时,河里的石头太滑,他脚下一滑,身子一踉跄,双手一松,一下子把她扔到河里了。尽管他第一时间赶紧将她拉了起来,她还是气极了,猛一顿捶打他,钱成成只是不吭声,嘿嘿笑着,满脸的歉意。她没办法,就在河滩上晒了一整天,直到把衣服都晒干了,他们三个才偷偷回到家。这些事父亲当然是不知道的。在父亲面前,他俩为了避嫌,几乎不说话,偶尔要对话了,也是你怎么怎么样,我怎么怎么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从来都想着,尽管结婚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遥远,但是即使有一天要结婚,也应该是和这个叫钱成成的男人啊,怎么会跑出来一个田远刚呢?父亲这几天愁眉苦脸的表情她看到了眼里,她觉得自己大了,可是帮不上家里一点儿忙,她因此感到很内疚。父亲说自己大了,要替家里分一点儿忧,难道就必须要将自己卖掉,替他还一份赌债吗?想到这里,她真是害怕极了。
不过,一会儿,她又反过来想,那一天,父亲脸上有了伤,父亲哭了,疯了似的扇自己耳光,当时,她难受极了。如果说当时要她去嫁给仇人,甚至要杀了仇人,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只要父亲从此不再受罪就行。
这一晚上,月秀翻来覆去睡不着,左思右想,她觉得自己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在空中,飞呀飞,漫天飞舞,眼看要落了,忽然有一阵风起了,不知道又要被刮到什么地方。印象里的田远刚与钱成成两个人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打着转,一个影像是模糊的,另一个却是清清楚楚的。
第二天一早起床,父亲依旧要做豆腐,母亲要做饭。等到月秀起了床,任彦贵已套了毛驴开始磨豆。这头毛驴是任彦贵的最爱,他非常爱惜,每次磨豆浆时他都要一再安妥。这次也不例外,他一再叮咛月秀,要月秀慢点儿,别使性子,千万别鞭打这头驴。月秀懒懒地应了一声,父亲便从窑里出去了。
磨坊里,毛驴在一圈圈推着磨,月秀将昨夜泡好的黄豆拿勺添到磨盘上,随着磨盘的转动,豆汁一滴滴流下来,最后流到了桶里,一只桶满了,月秀又提了一只桶来放好。就在这时,门帘一掀,有人从门外进来了。因为窑里有些黑,月秀一下子没认出是谁,她还以为是家里人呢,也就没在意。
“月秀。”那人掀开门帘叫了一声。她仔细一看,这个人中等身材,眼睛比较小,身形瘦削,头发比较长。
“月秀,你不认识我了?”那人倚着门框说,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望着他,月秀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圈:“他怎么会来,他来有什么事?”
“你来有什么事?”月秀不自觉地拉下了脸。
“我来看看你,顺便看能帮你什么,帮咱家干些活。”他说着,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便开始捋胳膊挽袖子,一副要帮月秀干活的架势。
“什么咱家?”月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呵呵,你还不知道这事啊?媒人还叮嘱我,看你啥时有空,给你扯布料做几身衣服呢。”田远刚倒是说得很大方。
月秀听到他说这种话,看他一副不羞不臊的面孔,一时就生气得不得了,看来他真以为要和自己成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