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娘说:“你傻啊,腾了咱住哪?”
白云爹说:“住庙里去,我当和尚你当尼姑,活个人样儿给他瞧,不就是三间房,多大事啊!”
白云娘又求阳太监,让他别听白云爹胡说,说白云爹吃了雷,瞎咋呼,求阳太监让他们住着,慢慢想办法搬家腾房。阳太监起身拱手说:“白云爹好样儿的。一个月后我来收房。”说罢往外走,任凭白云娘挽留也不停步。
白云原本有个做生意的哥哥,早些年去四川贩牛皮摔死在悬崖下。白云爹娘的老家不在这儿,他们是几十年前迁来的。这儿都住着汉人,瞧不起白云爹旗人的臭毛病。白云爹自恃是正黄旗,也没把这儿的人看在眼里。所以遇到这种事,村里人不愿搭力,白云爹也不愿求人。白云娘叫他进城去求求正黄旗主子。他不去,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气话,要收就收,我给你腾。
白云娘瞅着就要到腾房的日子,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进紫禁城他坦街找白云。张贵人宫在他坦街上设有外回事处。白云娘来过这儿找姑娘。不一会白云急匆匆赶到这儿,一见她娘在那儿抹眼泪,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拉住娘的手问:“咋的啦?娘,您这是咋的啦?家里出啥大事了吗?您说啊!”
白云娘说:“姑娘啊……”叫一声哇哇哭。
白云忙掏出手绢替娘抹泪说:“您说话啊,不是爹死了吧?”
白云娘说:“胡说!你爹好好的,不准胡说!”
白云说:“那你说啥事找到这儿来了啊?”
白云娘说:“那个该死的要收咱家房子啊!”说罢又哇哇哭。
白云知道自己爹不争气,有一个钱用两个钱,就不愿再把自个儿在宫里赚的银子往坑里填,所以听说阳太监替自家修了三间房一直心存感谢,一直认为是阳太监送给自己爹娘的,现在听娘诉苦才知道还有这一出,顿时气得脸青面黑,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没了主意。白云娘说:“姑娘你说咋办啊?腾房的日子眼瞅着到了,总不能让爹娘真住破庙吧?”
白云说:“村里的破庙早断了香火,只剩下断壁残垣,哪里还能住人?这家伙太不成话!看我怎么收拾他!”说罢要走。白云娘一把拉住她说:“就走啊?娘在这儿咋办?出门大半晌还没吃饭呢。”白云回身说:“娘,咱们吃饭去。”
他坦街的店铺多,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人来人往,接踵擦肩,很是热闹。四合义饭店、六合义饭店、黄厨头估衣铺、蒋爷酒楼、王厨头旅店顾客盈门,谈笑风生。白云带娘在饭店匆匆吃了饭,给娘一些银子,叫娘先回去看好爹,别乱来,她这就去找阳太监算账,算了账再抽空回家。白云娘拉着女儿的手不放,眼泪又来了。白云鼻子一酸,也哭了。两母女抱成一团。
白云好不容易脱了身,可刚走出几步又被她娘叫住。她娘说:“姑娘你也别为难。娘也想好了,人家的房得腾给人家,娘就……”说罢掉头就跑。白云不敢走了,赶紧追上去抱住娘说:“娘您想啥?您想啥?您可不能想傻事啊!过几月我就出宫回家团圆了啊!”白云娘抽泣着说:“娘也想好了……娘也想好了……”白云说:“娘您不要我啦?我就要出宫回家了啊!”两人哭成泪人。
白云心里明白,这是阳太监逼自己跟他办事,不由得愤愤不平,怨这人太不讲交情,怎么可以这样啊,便决心与他一刀两断,可眼下的事怎么办?不答应替他办事他肯定收回房子,他收回房子娘肯定想不开,娘想不开就要做傻事,娘做傻事爹咋办?而自己还得在宫里待几个月,手里倒是有些银子,也准备出宫买房子,但数目有限,得加上宫里的遣散费、张贵人的打发钱才够,这会儿到哪里抓钱去?
白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是听他的吧,虽说说起讹人太难听,张贵人也不是啥善主,稍有不对就吵,要是不服还要打,这些年也没少受她的气,反正要出宫了,就由着他干吧,只是自己不和张贵人打照面就行了,何况还能解决眼下的问题,让爹娘安心住他的房子,不是啥事也没了吗?
白云脸上浮现一丝喜色。她对娘说:“娘您也别多想了,我这就叫他不收房,还叫他给您老赔不是,好不好?”白云娘说:“有这等好事?那快叫他来啊。你爹在家急得火上房了啊!”白云便叫娘在外回事处歇着,她进宫去叫阳太监,说罢转身就跑,风吹长衫噗噗响。
从他坦街进宫得顺护城河南岸、沿紫禁城根往东走,从神武门进宫。神武门里面叫紫禁城,是大内出入要地,把守严密,由首领太监带人看守。神武门内外有锁,两锁开启大门才开。内锁由宫里太监掌握,外锁由护军掌握。每天到关门时候,门内太监一声吆喝“下钱粮啰”,便把大门推来关上并咔咔上锁;外面护军便配合拉上大门,并从外面咔咔上锁。里面太监上了锁把钥匙交敬事房掌管,外面护军上了锁把钥匙交侍卫处掌管。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北门,也称为后门,是后妃及皇室人员出入紫禁城的专用门,内设钟鼓用以起更报时,城台开有三门,帝后走中门,嫔妃、官吏、侍卫、太监、工匠走两侧门。
白云急匆匆走进神武门,穿廊过殿,逶迤回到张贵人宫,找到阳太监,拉到僻静处告诉他,她想明白了,就照他的意见办。阳太监听了高兴,拉住白云的手说“谢谢”。白云甩开他的手说:“别急着谢我,有条件。”
阳太监嘿嘿笑说:“我答应你的条件。”
白云说:“你答应我啥条件啊?我还没张口呢。”
阳太监说:“你不张口我也知道,不就是把你爹娘住着的三间房送给你爹娘吗?咱有空就去把转让手续办理得了。”
白云惊讶地叫着说:“啊?你……怎么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啊!”
阳太监说:“你先别惊讶,你还叫我这会就去他坦街见你娘对吧,走嘞。”说罢转身就走。白云高兴得嘻嘻笑,边走边一巴掌打他肩头说:“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阳太监左右一看,压低声音说:“我不这样你会那样?”白云红了脸说:“去!给根杆就成猴啦。”二人哈哈笑。
有了白云的支持,张贵人的软肋就暴露无遗。我约白云谈话,在宫里不行,内务府的官员也不准与宫女授受不亲,他坦街也不行,宫里人太多,只好去宫外,就约到她请假回家的时间,在离她家不远的集镇上。白云化装成村妇,我化装成农夫。我们在茶楼见面说事。我首先解释不是阳太监说的讹张贵人,我不会做违法的事。白云听了嘻嘻笑,说他已经更正了,又说他不过是开玩笑,请我不必认真。我看得出她对他的掩饰。来之前我老想一个好好的大姑娘怎么会和太监相好,现在谈话一开场我便明白两分,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只是对他好。
我不敢对她说得过多,就说我有事求张贵人,可怎么求也无济于事,只好出此下策,请她谅解。白云说这不关她多少事,她只是帮他。这话让我惊讶。他只是一个太监啊。我又明白了两分。我问她张贵人的情况,问张贵人除了卖古字画还做啥了。白云问“还做”啥意思。我说就是类似卖古字画的事,或者说违背宫里规矩的事。
白云嘻嘻笑说:“谁不做些违背规矩的事啊?就拿我们宫女来说吧,一说一大串,什么做了针线托人送琉璃厂卖啊,什么几个姐妹悄悄喝酒划拳啊,什么……”
我打断她的话,请她说张贵人。
白云说:“主子娘娘同样啊,卖字画算吧,偷宫里玩意卖算吧,克扣宫女、太监赏钱算吧,找太监上床算吧,黑车接人进宫算吧……”
我猛一听“找太监上床”就意外,再一听“黑车接人进宫”更是惊讶,忙打断她的话说:“且慢且慢。啥叫黑车接人进宫?”
白云没文化,进宫前没读过一天私塾,进宫后宫里不准宫女读书识字,有事当差,没事打络子,打了络子拿去外边卖也行,就是不让识字。所以白云说话有口无心,一说一长串。她听得我问黑车的事顿时哑口无言,反问:“你说啥?”
我说:“你不是说黑车接人吗?咋回事啊?说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