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原来在赵太妃宫当差,调到张贵人宫自然好得多,算是高攀。她怎么跳槽的呢?说来荒唐。她进宫第三年,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年华,没事独自跑到湖边对着湖水跳舞自娱,偏偏被皇上发现,便被带到乾清宫做了皇上的一夜情人。皇上倒想留她下来,无奈碍于西太后管教甚严,不敢造次,答应她把她从赵太妃宫调出,便打发她回去少安毋躁。她回去很快调到张贵人宫,还等着再攀高枝,谁知便音信杳无,没了下文,又未身怀龙子,只好断了念想。
女子如若未被宠幸并不知道那事究竟如何,而一旦尝到个中滋味,要想不想就有些困难,所以白云就有了深宫春怨。这事羞不可言,但遇到紫禁城一帮大姑娘却忍不住要说一说。白云便从一帮大姑娘那里弄请到一小截幼鹿茸角,硬中带软,恰到好处,便是闺房秘传的角先生。
徐司房说到这里,不禁嘿嘿笑。我也结了婚,知道女子这方面的事,比之徐司房容易理解一些,但碍于徐司房面子,也跟着嘿嘿笑。徐司房继续往下说。
角先生虽好,毕竟不是正道,久而久之白云就不太喜欢了,可环视四周常接近的男人,除了厨役与护军,便是太监,不禁心灰意冷,唯一的希望是熬满十年出宫。一次偶尔听得那帮大姑娘说菜户,白云起了好奇,细细一打听禁不住面红耳赤,但晚上睡在床上一想,接触太监不费力,唾手可得,如若真有那功夫,倒不失为一条路。
阳太监雄心不已,虎视眈眈。白云姑娘柳暗花明,殷殷有盼。这就有了戳破那层纸的基础。这天张贵人出宫陪同西太后,带走两个宫女。内务府领生活用品又去了两个太监。阳太监是管事,一看机会难得,留下白云,打发剩下的太监、宫女出去自由活动,偌大个张贵人宫就剩下孤男寡女二人。阳太监自然不辜负天赐良机,找个理由叫来白云姑娘说事,说着说着就抱住白云亲热。白云早瞧出阳太监阴谋,只是愿意上当,也就没有躲避,现在被他抱住亲热就有些后悔,害怕被人发现那可是死罪,无奈力不从心,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反倒如胶似漆和他抱成了一团。
一番云雨之后,二人穿衣整戴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知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从此把对方的心拴在了自己的心上,成了心心相印的菜户。
我听到这里才完全明白菜户的意思。
我说:“既然白云是张贵人宫的大姑娘,就一定知道张贵人的秘密;既然白云是阳太监的菜户,阳太监就一定知道白云的秘密,所以我们只要抓到阳太监的把柄就抓住张贵人的把柄。表哥你说是不是?”
徐司房说:“嘿,你脑瓜子比车轱辘转得还快啊,是这个理儿。阳太监的把柄你就不用抓了。”
我问:“为啥?他是……”
徐司房说:“想哪儿去了?阳太监的把柄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全摆在明面上的,一抓一把。”
我们哈哈笑。
过一天,我找周爷商量,周爷找内务府慎刑司钱爷商量,以内务府的名义叫阳太监来一趟,钱爷吓唬几句忙他的去了,留下我和他继续说事。我说:“都明白了吧?”阳太监说:“回柳大人话,明白了。”
我说:“明白啥啊?学来听听。”
阳太监嘿嘿笑说:“柳爷您就别折腾了,不就是有啥吩咐吗?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得了。”
我一惊,嘿,这老小子真是啥都明白啊,便哈哈笑说:“那行,我要你做件事。”
阳太监说:“关于张贵人还是白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明白啊,便说:“那我还说啥?不如你替我说得了。”
阳太监嘿嘿笑说:“我的爷,您也别小瞧咱了,要不是这个……嘿嘿,说不定你五品我四品呢。”
我说:“嘿,给点阳光就灿烂不是。行啊,你不妨说说看。”
阳太监说:“你们不就是盯上张贵人了吗?不好下手了吧,就打白云主意,白云也不好下手吧,就打我的主意呗,我是你们菜板上的肉,任你们横切竖切。”
我说:“嘿嘿!死猪不怕开水烫啊!”我们哈哈笑。
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真的忘不了,为阳太监的圆滑击节扼腕了,又感叹紫禁城之腐败可见一斑,但我又感谢他的直爽和精明,甚至有些羡慕他的精明,不仅节省了我的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愿意真心帮助我,说不清为啥。我曾问过他,他狡黠一笑不搭理。我想了多年才明白,他虽然腐败,却对腐败深恶痛绝。这大概就是当年紫禁城爷们普遍的想法吧。
我和阳太监再无秘密可言。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他,让他找白云要张贵人的把柄,当然话可不能这么说,得策略一些。阳太监说他懂。我说你懂啥。他说他知道怎样对白云说。我说你知道就行,但有一条你记住……他打断我的话说:“这只是你个人的事与任何人无关。”这正是我想说的话,一字不差一字不错。我被他的话惊讶得不敢与他合作了,因为他实在太精明,精明得把我卖了我还为他数钱。我心里决定必须密切监督他,不能让他骗我。
阳太监开始履行我给他的任务。我没有告诉他徐司房是我的人,我甚至故意在他面前说徐司房的坏话,暗地里我叫徐司房监督阳太监,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他精明得敢骗我,我已将他的把柄告诉内务府慎刑司钱爷,钱爷答应接到我的口信马上逮捕他。
阳太监找白云姑娘商议出宫的事。白云在紫禁城已经超龄三年了,最近张贵人已答应放她出宫。白云眼下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出宫,而是阳太监能不能出宫,如果能出宫,他们出了宫怎么办。所以阳太监找她说出宫的事自然兴趣盎然。阳太监问她出宫后有何打算。白云反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出宫。阳太监心里暗自叫苦。说实话,太监与宫女在紫禁城里做菜户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就说到许配终身了呢?但见白云一片真情,不由得动了感情。
阳太监说:“我愿意是愿意,可出不了宫啊。”白云说:“你别管可能不可能,只要愿意,剩下的事我来解决。”阳太监这么精明的人竟糊涂了,不知白云会有什么办法,就说:“要我跟你出去也行,得弄一笔钱,咱们出去得买房买地,没钱不行。”白云说:“这是你的事,你就想办法吧。”阳太监说:“你得找张贵人要一笔钱。”白云说:“那会有多少?最多不过二百两银子,够吗?”阳太监说:“二百两够啥?”白云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阳太监说:“你有办法。”白云问:“我有啥办法?”
阳太监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咱么讹张贵人一把。”白云大吃一惊,张起嘴巴说不出话来。阳太监捂住她的嘴说:“你怕啥?我有她卖古字画的把柄。”白云掰开他的手说:“你想钱想疯啦?怎么敢打主子的主意呢?我不干!也不准你干!”阳太监说:“无毒不丈夫。”白云说:“你算啥丈夫?”阳太监说:“你……你……”白云知道说错了,忙改口说:“你算啥能干?能干就自个儿找钱去啊,怎么打主子的主意呢?不行、不行啊!”阳太监说:“妇人之仁。我们出去了就与张贵人永别了,再没有任何关系。她出不来。我们进不去。你怕啥啊?”白云说:“我怕我的良心要痛苦一辈子。”阳太监说:“那行,你就讲你的良心吧,我就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去。”白云气得跺脚说:“待着就待着,我再也不理你了!”说罢起身就跑,一条长辫左右甩起多高。
阳太监冲白云远去的背影嘿嘿笑。他哪是真讹张贵人啊,让他讹也没这胆,用的是激将法,让白云去气去急,然后再退而求其次,听你的,不讹也行,你得帮我弄到张贵人的把柄,不是为了讹她,是防她讹咱们。所以,阳太监见白云气呼呼哭着跑了也不追,转身往他坦街喝酒去了。
过两天阳太监轮休,也不跟白云言语一声,自个出宫搭乘马车来到郊外白云的娘家。阳太监熟悉这地方,以前来过几次,白云娘家的房子就是他出钱盖的。白云爹不务正业,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全当了花了,一家人住牛棚。白云进宫后也不是没给她爹银子,月月都给,都被她爹拿去进烟铺抽了。白云气得再不给她爹钱,悄悄拿点银子给她娘。阳太监在追求白云时得知这事,花一百两银子给白云娘家修建起三间瓦房。白云得知此事很感动,和他好上了。阳太监送银子建房时留了一手,没说送,说的是自个儿建来养老的,这会儿空着也是空着,你们没住处就给咱守屋吧。
阳太监来到白云家,被白云爹娘迎进去坐上桌抽烟喝茶,告诉白云爹娘,这屋他准备收回去了,他老家兄弟就要来北京讨吃,准备住这儿。白云爹娘大吃一惊,没想到阳太监还有收回房子这手。白云娘求阳太监别收房,收了房,牛棚已拆了也回不去了。阳太监就是要他们求他才好说话,听她娘这么说正准备说条件,却被白云爹的话打断了。
白云爹是旗人,祖上也曾耀武扬威,说:“她娘别求他,让他收,哪天要房吱一声我给您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