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魍魉打小就对自己好,就好似在那边塞小镇,魍魉还是个丑陋瘦弱的少年时候,也会偷偷塞自己一块糕,一片饼。
她嫉妒人家有钱人家的小姑娘能穿花红柳绿的漂亮衣衫,看见了便气得睡不着觉,一点法子都没有。
魍魉会拿了脏泥巴,扔在了那小姑娘的身上,弄花人家衣服。
可他自然也是付出了代价,之后人家下人打了魍魉一顿,还放出了恶狗撕咬,咬得魍魉遍体鲜血淋漓。别人只道他年纪小,是个无赖,心里面不舒坦,就弄坏了小姑娘的花衣衫。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子的半大孩子,居然会被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使唤,好似牛马一样温顺,家犬一样忠心。
那时候魍魉被狗咬了,生了病,快要死了。
苏颖只看了他一眼,就嫌他脏,咬着糖葫芦就走了,甚至懒得多理会他片刻。
可魍魉好了伤疤忘了疼,仍然好似哈巴狗儿一样,屁颠屁颠跟着自己。
苏颖自小,就没在意过什么人的。包括她那个亲娘,那个下贱娼妓。她虽然从这妓女肚子里面爬出来,却好似天性冷漠,竟无一丝一毫的母女之情。她知道自己这个亲娘,早就打好主意,等着自己岁数大一些,便用来讨好冯道士,巩固她在道观之中的地位。毕竟,她那个娘因为皮肉生意做得多了,早就粉退花残。
那个老娼妇死了,苏颖反而打心眼里欢欢喜喜的。
可魍魉对自己真好啊,他为自己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没有索取过什么报酬。似乎只要瞧苏颖一样,就已经欢欢喜喜。苏颖无需对他多好,既不必温柔善良,也不必多才多艺,只要红唇轻轻一句吩咐,魍魉就成为最卑微的奴仆,可以为她做任何的事情。
苏颖瞪大了眼睛,魍魉挣扎的身躯,却也是映入了她那一泓清泉般的双眸之中。
她知道自己年纪越发,戾气越重,手段越狠,手腕愈狠。她也知道其中原因,因为她这个京城第一的美人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明里暗里,都是要十分完美。就算别人不逼,苏颖也待自己十分苛刻。她顶着京城第一美人儿华美的套子,已经是沉得都喘不过气来。
这样子扭曲变态压抑的岁月之中,她有一个影子,能陪着她说说话,可让苏颖坦坦率率的露出真面目,而不是人前那温婉可人的假面具。
她想,其实自己还是在意他的。
其实,她都没想过自己会在意他。
苏颖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绝不会有真正伤心的感觉的。
可是如今,倒也还是有点。而这些许悲伤,竟似令苏颖自己也是不由得有些吃惊。
就好似她会嫉妒百里聂身边的女人,想要得到百里聂,如果得不到,那么她一定会嫉妒发疯。可是百里聂这样子完美的男人死了,她却一点都不会在乎,半点泪水都不会有。她不过少了一样没到手的可炫耀的器具,又怎么会伤心呢。
而魍魉不过是个丑陋侏儒,苏颖向来瞧不上他,也决计不会将自己高贵娇躯许给这等粗鄙穷酸的男人。
可她那假惺惺的眼泪,竟似乎有几分货真价实的心疼。
这个丑鄙之物,伴随岁月流逝,好似成为了苏颖身子的一部分。又或者,他与苏颖截然相反的外貌,其实是苏颖真正镜中投映。不知不觉,早就已经息息相关,竟似不能够分开。
地上的魍魉身躯痉挛颤抖着,最初的剧痛令人难以忍受。可渐渐的,那痛楚也好似淡了。魍魉的思绪飘飞得很远,很远。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小时候的边荒小镇上。他记得那镇子上飞扬尘土的土路,以及那些道路之上动物粪便散发出的浓浓恶臭。那些没有主人的恶狗,在镇上窜来窜去,凶狠无比。
魍魉永远记得那污秽的环境,肮脏的味道。甚至镇子上的那些有钱人,也沾染着酒色腐烂的臭味,以及那么一副极端可笑,令人厌恶的高傲蛮横。
周围的一切都是脏的,唯一干净的,就是那个叫阿颖的小女孩儿。她是如此的鲜嫩而美丽,宛如一朵娇艳的雏菊,好看又香喷喷的。而这朵雏菊,却也绝没有开在路边。开在路边的鲜花,会沾染上马车扬起的泥土,会染上动物粪便的臭味。纵然是一朵花,可那也是一朵脏兮兮的花儿。
这朵花,应该开在水井边的石头缝里面,干干净净,又十分的安静。
所以阿颖说的话儿,对于魍魉而言,有着近乎奇妙的魔力,让他言听计从。
后来,他不是一个小孩子了,经历了许多事情,离开了打小生活的小镇子,还学得了一手精妙的易容之术。他知道世上有一种人被称之为贵族,这些贵族高高在上,衣衫很好看,说话的嗓音和姿态很悦目。而这些贵族,却拥有权力,掌管着别人的命运。魍魉知道自己不过是土狗,只能远远观看,不能触摸这个世界。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阿颖,他一生之中的性命,唯一动人的希望。
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他虽不可触碰,可是他会拼尽全力,让他的阿颖越飞越高,就算牺牲了自己的性命,那也是在所不惜。
魍魉咯咯的笑着,他身子一抽一抽的,嘴唇里面却也是不觉冒起了咕咕的血珠子。
他的阿颖,美丽、高贵、无情。
可没法子啊,既然是出身下贱,若不能懂得去争,又如何能飞得更高。没人比他更理解输赢了,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理解,可他还是站在阿颖这一边的。
他是地上的土狗,看着天鹅在天上飞,就算自己不能飞翔,可瞧着也是不由得觉得极为欢喜,就好似自己也生出了翅膀。
其实他也担心过,担心苏颖不会接纳自己,需要自己。可他如弃犬寻到苏颖时候,苏颖到底赐给他站在自己身边的机会,他自是喜不自胜。
其实他也知晓,当自己跪倒在苏颖华丽裙摆之下时候,纵然他可以为苏颖做无数的事情,可是始终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苏颖的身边。连在人前,看一看苏颖,都是不可以。
想到了这儿,魍魉弥留之际,却也是禁不住抬起头,想在这临死之前,再多瞧苏颖一眼。
也许苏颖终究觉得自己是个该死的厌物,可他也只盼望苏颖眼中到底流转几许的柔情。
魍魉的脸颊对准了苏颖的方向,可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模糊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