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毒的誓言,不能算是誓言,是她对他最毒的诅咒。
宜室的坚持让王焕之心像被凌迟一样。他不能说什么,强自镇定地带宜室去德国医院看望母亲。宜室终究是善良的,看到病重的美智子没有任何嫌弃,衣不解带的照顾,恪尽职守充当好媳妇。看着眼前的她们,王焕之暗暗下定决心。如果他要想和宜室长久下去,远远逃走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离开松岛、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也离开日本。
王焕之借口照顾母亲,将家搬到日租界。他换了更大的房子,三层洋楼,现代化的公馆。电器、风扇、冰箱、冷热水都有。佣人里除了小巧,外招了门房、厨娘、医生、护士和另外几个女佣。请的人多了,照理应该轻松才对。宜室倒觉得比之前更累,她的生活中一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安排这些人的工作。
对于学习,她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心静不下来,在书桌前坐不下去。即便拿着书吧,也翻不了两页。做学问需要静心,她则太乱。
松岛和奉州终于撕破了脸,说“终于”是因为这场战是迟早要来的。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她人在上海,心在松岛,每日最关心的是报纸、广播和街上的各种消息。既担心前线的父亲和兄弟,又挂念家里的母亲和幼妹,更有远嫁去奉州的大姐,不知大家怎么样。
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为家里人牵肠挂肚,一半还得留在这。她是上官家的女儿,也是王家的儿媳。自己的父母是父母,王焕之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
病榻上的美智子第一次见到宜室时眼睛中满是戒备,知道她是王焕之的未婚妻后就更讶异。她没有和宜室说过话,低低的用很小声的日语和儿子谨慎的低喃。
“你母亲说什么?”出了病房,宜室问他。
“我母亲说,你的声音又轻又软。一听就知道是位真正有教养的小姐。”
宜室笑而不语,再蠢也明白,夸人的漂亮话为什么要小小声的说呢?肯定非也啊!
从此也知道,这位沦落风尘,一身污秽的日本婆婆并不怎么喜欢她。即使她出身清白,身份高贵。但在美智子眼里,依旧是低贱的支那人!
美智子病得很重,好在于王焕之有充足的钱,请得起最好的医生。病入膏肓,尚能勉强支撑。
对于美智子,宜室是恨不起来的。她是日本人,但是可怜的日本人。家境赤贫,身无长物,为了供养兄弟走上卖身之路。为了钱,飘扬来到中国。为了更多的钱,辗转各地流浪。还是为了更多的钱。色衰之后,又随船队去到南洋。在南洋被人贩子拐卖,直到染上脏病,被人扔在猪棚……
“……幸好有焕之君啊,”精神好的时候,美智子会坐起来,用厚厚的毛毯包裹着身体坐在围椅上。枯枝样的手指摸着干枯的头发。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脸上就会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卖笑多年的女人,说话时脸部不由自主的抽动。她用不纯正的中文向宜室道:“如果不是他,我应该早被人扔到海里去了。在日本,女人就像海水,根本不值钱!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家族为国家尽献出自己微弱的光。像蜡烛烧到最后一刻……像樱花飘落大地……宜室小姐,你知道樱花吗?日本樱花,一朵朵盛开在春日的枝头,风一吹,就飘下来。落在肩膀和头发上……”提起故乡,她的脸上显出非常骄傲,非常傲慢的神情,仿佛她的故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你很想回故乡吧?”
“是的。很想,很想。”
宜室对她的遭遇充满同情,此时此刻,她也非常想念自己的故乡。
“上官小姐,真希望你能去日本看一看,换上我们的和服在樱花树下走一走。”
“对不起。”宜室生硬地说道:“如果你们的祖国不停止对我们的觊觎,我是永远不会去的!不管那里有多美的樱花。”
美智子惊讶地说道:“你是焕之君的未婚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嫁给他,你就等同于日本人。”
宜室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慢慢说道:“我是他的未婚妻,但我是中国人。而且,焕之身上也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为什么非要我做日本人,不能让焕之做中国人呢?”
“因为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强壮!”
“根本没有这种说法,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人人生而平等。我们希望的应该是和平和友谊,没有战争和侵略,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美智子呆若木鸡思索几秒,把头扭到一边,冷冷的说道:“你出去吧。请不要再来看我。”
宜室含着眼泪和愤怒默默退出美智子到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美智子能爱自己的国家,为什么她不能爱自己的祖国?
“妈妈。”
“焕之君,你都听到了吧?”
王焕之痛苦地说道:“妈妈,请不要和宜室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