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这一辈子的积蓄,就这么多。”老范说,“这点钱请你转交给厂里,做点贡献。如果国家、政府能让厂子再转起来,我儿子这辈子有个指望,我们死了也心安哪!”
他话音刚落,范大力搓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方海和吕蒙,立马警告父亲:“爸,我跟你说,他们说啥你都不要信!
厂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一帮蛀虫在胡日鬼呢!他妈的机关吃白食的有多少?那库房里存了多少高价买回来的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说完,范大力又转头朝吕蒙发火:“外人不清楚,你吕副厂长、吕大科长还不晓得?是官官相护还是自己也不干净不敢说呀?厂子挣的钱都让蛀虫吞了,举报信贴到县政府都被人压了,当官的只管自己喝酒吃肉,有谁顾得上工人死活?我跟你说,吕家,想必方海忙得也顾不上自己的父亲了。这些个老职工都是当年跟着方文贺从氮肥厂转到缫丝厂来的,见证了缫丝厂的兴起与发展,对厂子有真感情,显然是眼下过不去改制的坎,来找方文贺诉苦,无非是想仰仗方文贺的身份,请他站出来为工人说说话罢了。但就怕方文贺急火攻心又犯病,那就麻烦了。
海玉提着东西在楼下花圃坐着等了半个小时,才见那几个老职工离开。送他们出门的方文贺在楼道看到了杨海玉,叫了她两声,招招手,让她上去。
“海玉,我还真想你们两口子了,你再不来看我,我可就要厚着脸皮去你家了。从医院回来这么久,连你家吕蒙面都没见着,估计他跟我们家方海一样……”
方文贺接过海玉手里的东西,亲热地招呼她坐。
海玉入冬这一个月没见着方文贺,现在才注意到他之前的肚腩不见了,本来棱角分明的面庞如今显出几分病态的消瘦和苍白。
“方叔,是我来晚了,我跟吕蒙早该来看您了。之前您在医院,怕您知道厂里的事跟着着急上火,所以也没好去打扰您。现在您回来,怕也是清静不了,厂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您怕是都知道了。”海玉不好意思地解释。
方文贺沉默了,他端起茶杯,看着在水中浮浮沉沉的茶叶,禁不住伤感万千。
许久,他才痛心疾首地说道:“海玉呀,你也是见证了这个厂的发展壮大的,应该理解我的心情。说不难受是假的。想咱们厂创建之初从三四百人做到一千二百人,从年产七八十吨白厂丝到年产四百多吨。我查过,这十七八年时间,产值两亿八千万,给国家上缴的利税少说也有一千六百万之多。可以说是江城十几年的顶门杠子啊,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说是受国际国内丝“一百一十七个。”
“哼,难怪人都说呢,江城缫丝厂能撑到今天,县财政已经付出很大努力了。”方海苦笑着说。
他看出吕蒙心里也压抑着愤懑,开导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机构臃肿,管理混乱,一些人趁机中饱私囊,这些问题想都能想到。再好的白厂丝,卖再高的价,也禁不住折腾。可是要处理,直接受伤害的却是下面的职工。我们眼下能做的除了让职工理解改制,配合改制,再就是跟上级领导协调,尽可能给下岗职工争取到最大利益,并帮助他们找到生活的出路。这也是你眼下要思考的问题,明白吗?”
这次入户工作持续了半个多月。
然而,到工作组办公室签订国有身份退出协议的只有十几个像海玉这种和厂办的人有亲属关系的。
拿了下岗证的海玉跟丢了魂似的。签了协议,曾经引以为傲的工人身份名义上就不存在了。但那些真真切切犹在耳边的机器声以及那些在机床前忙忙碌碌的记忆能消除吗?
这天中午,孩子吃完饭去了学校,收拾完碗筷百无聊赖的海玉决定下楼走走。走出老远猛然发觉忘了带钥匙,摸摸口袋,小灵通也没有带。环顾眼前,正好离方文贺家不远,她索性买了点心和罐头拎着去了方文贺家。
刚走进楼道,就听见了从方文贺家传出的说话声。她凑到窗口瞟了一眼,见方文贺坐在中间的沙发上,身边或站或坐围着四五个厂里的老职工,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对改制的不满。她心里一惊,先前还听吕蒙说方厂长的病得静养,在医院的时候有方海两口子轮番守着,基本上不让厂里的人去打扰。现在出院回但那天晚上方海和吕蒙都工作到很晚。
第二天午饭时间,方海才叫上吕蒙回了一趟父亲家。
方文贺以为他来吃饭的,说道:“我有小灵通嘛,你工作忙不打电话,来吃饭也不提前打电话。没买菜,凑合吃点剩饭?”
“我吃过了。厂子过不了几个月就搬空了,我想带你再去看一眼。”方海说。
方文贺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拿了一件毛呢大衣套在毛衣上。
下楼就看见吕蒙也在楼下等着。
已经关停了一两个月的车间因为不通风,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吕蒙拉开电闸,开了一两盏灯,车间里顿时明亮了。
方文贺在自动缫丝机前站了许久。他想起最开始的五台手动立缫机,想起夏莉莉她们那一班刚入职的姑娘,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吕蒙指着那些缫丝机道:“这个车间的缫丝机一九九二年换了一批,一九九七年又换了一批。从最开始的两千绪,到后来每个车间四千绪,不仅产能提高了,缫丝机的更新换代也让效率大幅度提高。最开始一人可以看十绪,后来一个人看二十绪。但其实,工人看三十绪也没问题。从实际状况看,产能过剩,也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工人。”
一旁的方海接过他的话,问道:“如果一个私人老板发现自己雇用的工人多了,他会怎么样?”
“当然是马上辞掉多余的工人,你考谁呀?”吕蒙笑。
方海意味深长地说:“是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作为一个国营大厂,招进来工人容易,辞退工人就难了。明知道工人富余,产能过剩,却无能为力。特别是最近几年,你们没有自己的订单,全靠给别人加工勉强维持,对吧?有一点利润还不够买织市场形势的影响,我信,也不全信。总觉得这个厂……不应该就这么倒了,还是有些事没有想明白呀!”
海玉听着他的话,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眼圈跟着就红了。
“你心里难受,是带头下岗了吧?”方文贺注意到她的神情,关心地问道。
海玉点点头。
方文贺叹了一口气,安慰道:“时代的一粒灰尘,无论是落到厂里还是落到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哪!吕蒙行事光明磊落,既有正义感又有责任心,这些年,我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我了解他。你也要理解和支持他的工作。厂子倒闭了,他就会回到经委。有他一份工资拿,比那些两口子都下岗的双职工强多了,你愁啥?!”
看着方文贺坚定的目光,海玉心里受到了很大鼓舞。这些天,她夜不能寐,可是,每每看到吕蒙深夜才精疲力尽地回家,她心里对未来的恐慌、不安和失业带来的委屈都没法跟丈夫开口。
是呀,她是应该相信自己的丈夫,只是现在,他必须为更多人着想。
想到这儿,她舒了一口气,起身跟方文贺告别。
“我回头让吕蒙来看你,方叔叔。我猜,你肯定有话想跟他说。”海玉道。
方文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并未否认。
“好,让他抽空过来。”他说。
海玉回到家便给方海打了电话,将今天遇到的情形跟他说了,叮嘱他抽空一定回去看看父亲,开解一下。毕竟方文贺才出院不久,万一心结太重,病情再反复就不好了。
黑色记号笔写的数字“60”:“这一箱子装了六十个,二百多箱岂不是一千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