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亦健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描写妙玉的句子:“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善云是因何出家,为什么常来如真法师的修堂?
如真明白高亦健有一肚子问号,轻轻一笑:“善云是我女儿。”
高亦健大惊:“善云是您女儿?怎么也是佛门中人?您不是已经出家二十多年了吗?”
高亦健一连串的惊问脱口而出,他太惊讶了!善云竟是如真的女儿!在之前的交谈中已经知道如真在女儿七岁那年就出家了,曾在福建那一带的寺庙里修行,九年前才回到南山。他早已斩断尘缘,出家后再没有见过女儿。高亦健的心怦怦跳起来,如真竟然在这里和他的女儿重逢!而他的女儿为什么也是佛门中人?而且已经是一个比丘尼,说明她已入佛门多年,已经经历了长期刻苦的修行。高亦健知道,一般居士有五戒和八戒之别,像如真法师这样的比丘要遵守的戒律有二百五十多条,而比丘尼的具足戒有三百多条,更为严苛,可见善云的修行之路是何等艰辛。
高亦健满脸惊诧,心潮迭起,如真法师依然平淡如水。高亦健忽觉自己有些莽撞了:“对不起!我失礼了。法师修行已久,这些凡俗琐事不该提起。”
如真轻轻一笑:“你不必心有歉意。佛门中人虽说六根清净,但也并非全无人情意味,同样有对亲人的牵挂、有对儿女的疼爱之心,只不过心中有佛光照耀,悟透人生,不再是简单的伤悲。这一次,善云是在佛的指引下来到南山,找到我这个二十五年不曾见过面的父亲的。见面后我才知道她也已成为佛门中人,我为此颇感欣慰,这是佛祖对我们父女的眷顾,是佛祖的恩德。”
“给我讲讲善云的故事好吗?”高亦健不知道佛门中人能不能讲这些人生变故的往事,但他自觉和如真法师已亲近无隔,便脱口问道。
如真笑笑:“一会儿还是让善云亲自给你讲吧。”
善云毕竟是个出家人,我问她这些合适吗?她愿意给我讲吗?
要是冒犯了她可怎么好?高亦健心有疑虑,但只好听法师的。
如真看出高亦健心中的顾虑,说道:“僧人心中无垢无忌,无受想行识,心无挂碍。善云在佛学院读书七年,修为、思想,皆已趋成熟。”
“哦,善云是佛学院的大学生?她毕业了吗?为什么上了七年?还能在南山待多久?她还要回佛学院或是南方的寺庙吗?”
“善云是在考上大学那年离开家乡入了佛门,后来从南方一个寺院考入普陀山佛学院,学佛四年,毕业半年后又考入中国佛学院研究生班,去年毕业后来到南山,眼下在大愿庵常住,随庵里尼众修行。”
原来善云是二度进佛学院,还修习了研究生课程,难怪修为高深。高亦健听了善云的经历,心中更为好奇。虽说僧人不像俗世之人,读个研究生出来都是为找个好工作奔个好前程,但善云苦读七年,想必也有自己的目标吧?
“原来善云来南山是为了寻找父亲,她如愿了。今后呢,她有什么打算?”
如真笑笑:“善云的目标是想当一个医菩萨——在南山修一座医菩萨庙或建一个百草堂。一面弘法,一面为身有疾患的人施医送药。今后善云将在不断的修行中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宏愿。”
“医菩萨?治病救人?善云读研究生学的是医学?佛学院里还有中医专业吗?”
“善云之所以在普陀山佛学院毕业后又去中国佛学院求学,主要就是为了学中医。佛学院里应该没有中医专业,但她听说这个学院有一位上师,精通中医、藏医,学问渊博、医术上乘,一把草药治百病,救人无数,善云便考入中国佛学院研究生班,追随这位上师学习中医。”
“那么说善云已经精通中医啦?那可真不简单!一口气读了七年佛学院,是研究生学历的医尼呢!”高亦健越发觉得善云神秘莫测。
如真一笑:“善云立志要做一个解人病痛的医菩萨,学中医十分用心。起初她只是想学一些治疗胃病的方法,医好自己的病,也想见到我时为我治疗胃病。当初我就是因为无法医治的胃病而出家的,而善云也是因为我遗传给她的胃病放弃大学而遁入佛门的。
当善云自己的胃病不再犯了之后,就想着为我、为天下病人解除病痛。我佛慈悲,有善念便结善果,善云的胃病渐愈,还凭着心中的大愿找到了我。”
高亦健双手合十诵佛:“阿弥陀佛!”
善云端来了面条,全素的手工面条居然也很香。高亦健注意到,自己碗里面条盖的是韭菜炒豆腐,善云父女碗里是清水煮菠菜。刚才看到地里长的韭菜、菠菜嫩绿葱茏,但出家人是不能吃韭菜的,如真法师因常常要为远道而来的居士备餐,种韭菜是为了招待居士所用。善云把面条端来后面带歉意地说:“出家人饮食清淡,高老师委屈了。”
高亦健忙应道:“哪里哪里,我闻着都很香!还专门为我炒了菜,谢谢!”
吃完面条,如真法师去做他的走山功课了,显然,他已经给善云说了高亦健要采访她的事。善云麻利地收拾了碗筷,走出灶房,净了手,然后端着茶水和茶具向高亦健走来。高亦健站起身微笑着向善云行注目礼。善云身子清瘦却挺拔如竹,前额饱满,太阳穴微鼓,脸颊瘦削,目光纯澈,言语平和,眉宇之间有一种智慧、圣洁的美丽。脸上总是带着恬静的笑容,佛仪端庄,经过多年佛门生活以及佛学院的修习经历,她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比丘尼。
善云一步步走近,高亦健感受到一种庄严和高洁,不由得肃然起敬,心中更充满好奇。
善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高亦健点头致谢,也抬手请善云落座。高亦健知道与佛门中人谈话不好再讲你好你好的,便合掌行礼:“阿弥陀佛。”这句佛号从高亦健嘴里念出来有点儿不自然,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但善云没有计较,十分认真且自然地合掌还礼,面带笑意,眼皮微微下垂,一声清亮的佛号响起,让人如沐春风,接着给高亦健斟上茶水。
相比于和如真法师交谈,高亦健此时更显拘谨些。
“上师说了,你想问我的一些经历,想问什么只管说,不必有什么顾虑。”善云微微颔首,面带笑意。
高亦健正发愁怎么开场,没想到善解人意的善云轻松打消了他的顾虑,便说道:“我是以写文章为生的,喜欢山水,喜欢都市之外自然状态的生活环境,近些年又喜欢上了中医。我对出家人一向心怀敬意,结识如真法师后对你们两代僧人的经历十分好奇和崇奉。我刚刚成为一个住山者,今后与僧人、道人和中医会越来越近。我想了解如真法师和你的经历,从你们身上获取力量、获取信心。”
高亦健觉得应该把自己的状态介绍一下,要不凭什么要让一个尼师讲她那些沉痛而辛酸的往事?善云对高亦健的自我介绍表示赞赏,说了两遍“善哉善哉”之后问道:“那么,你想听我讲什么呢?
是讲出家前的经历,还是这几年在佛学院的生活?”
“我想听听你出家的过程,我听说你考上大学时却离开家乡,孤身漂泊到南方,进入佛门,后来又上了佛学院,毕业后又再入佛学院学中医,去年又奇迹般地来到南山,在没有任何明晰线索的情况下找到父亲,在南山实现了一场相隔二十多年的父女团聚!这一切都是人间传奇,神奇得不可思议!我写小说也想象不出这么离奇的人生。总之,我想听你的一切经历。”
善云依然笑微微地望着高亦健。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不方便讲的不用说,有失礼之处你直接拒绝。”高亦健急忙说道。
善云顿了顿,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修佛之人的一切都是佛的,一切都是因果。好,就从我父亲消失那年说起吧。”
高亦健双手合十轻轻说道:“阿弥陀佛!谢谢!”
对于紫英来说,父亲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