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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珩当年在平面图边写下的外文,与他们新标的数据排在一起,列得密密麻麻,谢萦一眼扫过去,在众多此类标注中,唯一的一行中文显得异常突兀。
孽镜地狱。
在民间的传说里,这是地狱的第四层。
人在阳世犯下罪行,可能上下打点、瞒天过海,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受到惩罚,可是人终有死去的一天,到时到了地府,就会被打入孽镜地狱,照此镜而显现罪状。
当人世已无公平可言,人们便将希望寄托于幽冥世界,在地狱的深处,所有灵魂都会经历最终的拷问和审判。
一切罪孽照入镜中,万心万相无所遁形。
古墓洄游到洛阳的时间是固定的,他们必须在那时开始行动,在此之前多掌握一些信息便多一点把握。
在她睡觉的这段时间,他又是脚不沾地地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将兰若珩笔记上的内容解读得七七八八。兰朔简要向她说完,正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谢萦低下头,将脸贴在了他头顶,无言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本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唇刚动,男人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心,问道:“你是准备跟我说谢谢吗?”
谢萦抬起头,而兰朔定定瞧了她片刻,忽然笑了出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还是来亲我一下吧,比抽烟的提神效果好。”
少女捧住他的脸,嘴唇蜻蜓点水地落下,这样温柔的触碰间,呼吸仿佛也染上彼此的温度。
兰朔轻轻咬了下她的唇瓣,又紧紧抱了她一下,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喂”,两人一起扭头过去,霄今天倒是终于没戴墨镜,但打了把纸扇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幽的眼睛,正凉丝丝地瞧着他们。
对面的兰朔一只手还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他上下瞥了这两人一眼,慢悠悠道:“公共场合麻烦你们稍微注意一下,而且我也跟着跑了一整天,你准备怎么谢我啊?”
谢萦对他可没这些柔情满怀,她站直身体,简明扼要地开口道:“差点忘记说了,我是有件事要求你帮忙。”
霄一挑眉,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少t女已经淡淡说完了后半句:“我带来了乌尔席齐的铜镜。萨满窥见过去未来的方式相当特殊,我哥哥也不会,但那种言灵你一定清楚。我要你帮我唤醒那面铜镜……在进入古墓之前,我要想起从前的所有事情。”
三月三,到河边6
一面古朴的铜镜端正地摆在圆桌中央,四周雕着连绵的蟠虺纹,映着人的那一面许久未经打磨,已经只能反射出模糊的影子。
哧的一声,霄划过火柴,点起了一盏白蜡烛。电灯关掉以后,只有幽幽的烛光照亮几个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地,狭长的影子仿佛把他们的面容也照得分外肃穆。
镜子总是会引起人许多不妙的联想,兰朔的心也不由得悬到了喉咙口,紧紧握了握谢萦的手,眼睛却看向霄的方向,问道:“不会走火入魔吧?”
“当然不会,”霄笑了,“那都是她自己的记忆,只不过从前这个灵魂在地底沉睡的时间太久,暂时忘记了而已。而且你以为这是什么邪物吗?这可是萨满通神的法器,从前北方的萨满就是用它来传递神灵的声音。”
他把烛灯平放在桌面,抓了抓头发,望向谢萦:“不过,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你哥哥这二十年都没把这些事讲给你听,大概就是他觉得从前的事你没必要再……”
谢萦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哥哥怎么决定都有他的道理,可现在的情况和从前不一样了。这里所有人,只有我曾亲眼见过黄泉之门开启时的景象,说不定我当时发现过一些关键的东西,行动时也许就用得上,哪怕多出一点点胜算也是值得的……而且我还需要记起,”她顿了顿,才说出了那个名字,“兰若珩。”
迄今为止,过去的一切,要么是经过兰若珩的转述,要么来自于他强迫她看过的那段决裂时的记忆,而且那段回忆的最后,几乎已经因为痛苦而绞成了不可辨认的碎片。
就像一幕舞台剧只看了节目单上的纲要,整个故事的脉络清清楚楚,却像是一具剔去血肉的骨架,再完整,看在观众的眼中也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兰若珩要和他们兄妹了结从前所有的恩怨,那她至少需要从自己的视角完完整整地知晓一切。
室内无风,而烛光竟似乎在微微地摇曳。霄注视了她片刻,才点了点头,平静道:“伸手。”
谢萦将手臂平平伸到他面前,霄手腕一翻,变魔术似的从袖子里抖开了一把折刀。
刀尖在她掌心平平割开一道细口。一点血线漫了出来。谢萦将掌心平按在镜面上,在两人屏息凝视的目光之中,九幽之主念诵着难解的言灵,听不出是什么语言,甚至分辨不出其中具体的字句,时高时低,像鹰俯冲扑击又高高飞起,是来自北方萨满的、追溯到久远洪荒的声音。
她的掌心压在镜面上,有很短暂的一刻兰朔确认自己看到了,那未经打磨的铜质镜面竟然变得异常清透,仿佛水面般,隐约映出少女凝重的脸。
就在同一个时刻,霄陡然收住了声音,室内死一样的寂静,可谢萦的耳畔却仿佛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回响。
无数无法辨析的声音交迭着徘徊,少女蓦然间睁大了双眼,可眼前已经不再是昏暗的室内。铜镜也不知影踪,无数变换的影像正在眼前快速地闪回,直到定格在那个她要翻拣出来的时刻。
剎那间,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在席卷而来,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