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英说长白山有咱们的队伍,松岛去长白山,很可能是参与对抗日武装的围剿。数日后,李正英告诉柳东风,他猜得没错,幸亏情报及时,你立了头功。
柳东风给松岛接风,问他提货顺不顺利,松岛说顺利也不顺利,货主突然变卦,坐地起价,他没带那么多钱,只购回一半。柳东风问松岛是不是还得跑一趟,松岛说现在走不开,过阵子再说。
松岛说带柳东风去个刺激的地方。
柳东风慌道,寻花问柳我可不敢,我家那位你不是不知道,会活吃了我。
松岛说,放心,没有花也没有柳,不过是些柴棒子。
松岛带柳东风去的地方在果戈理大街深巷里,俄式建筑,院落的墙顶围着铁丝网,院外古树参天,林间青苔厚密,感觉像进了深山。那座俄式建筑如藏在林间的鸟窝。
穿过一个房间,不知松岛在墙角鼓捣了什么机关,墙壁滑开一扇门,沿台阶下去,是一个长长的廊子。松岛推开一扇门,灯光刺眼,好半晌,柳东风才看清屋内的设施和器具,然后看到被吊着的人。那个人垂着头,看不清面目,但从褴褛的衣服和斑斑血迹判断,他刚刚受过刑。
肯定是日本警察的秘密审讯室。柳东风问松岛这是什么地方。松岛问,刺激吗?柳东风颤声道,咱还是走吧。松岛说,东风兄可是猎人啊。柳东风说,这不是打猎啊。松岛笑笑,带柳东风离开。
那天,柳东风在道里公园独自走了好久。松岛为什么带他去那个地方?恐吓、威胁还是对他有所怀疑?松岛肯定是有用意的。他要格外小心才是。
柳东风打算歇一阵子。半个月不到,耳边便满是匕首的抱怨和抗议。
又挨过五天,柳东风终于坐不住了。
遇险是常事,像打猎一样。但柳东风从不失手,怒放的梅花不惧时令。
柳东风回到家,二丫告诉他,松岛刚刚离去。柳东风扫扫桌上的茶杯,问松岛说些什么。二丫说他要吃包子,她还没蒸熟,他却匆匆走了,她忙着干活,没在意他说什么。二丫脸上有隐隐的惊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柳东风笑笑,你个女人家,有什么错不错的?他再来,你只管招待就是。
柳东风找到松岛,说这几天去了桦甸。松岛问他有什么收获,柳东风摇头,还未发现有用的线索。松岛沉默良久,说血梅花杀手又在绥化作案了,大日本帝国又少了一名军人。柳东风道,就算他是一阵风,也该留下痕迹呀。松岛黯然道,每起案子的现场我都反复勘察过,他比风难对付。柳东风露出些许不安,说他可能会让松岛失望。松岛说,我快和他碰面了,我有这种感觉。东风兄,梅花杀手缉拿归案,我晋升,你也错不了,不止五十大洋。
柳东风提出请松岛和国吉定保吃个饭,他既然干了,想多和国先生接触接触,松岛凝视了柳东风数秒,说他会安排,不过最好是柳东风有礼物的时候。柳东风点头,我明白。
二丫扬扬眉毛,笑盈盈地让柳东风看她新做的围裙。围裙上满绣着牡丹花,如燃烧的火焰,昏暗的屋子顿时亮起来。比以往的围裙大,刚好没过膝盖。二丫转了一圈,问柳东风怎样。柳东风问,褂子呢?二丫作不解状,什么褂子?柳东风说,不是让你做个褂子吗?二丫微微蹙眉,又换上央求的语气,你先说嘛,围裙好不好?柳东风说,好……是……好。二丫气哼哼的,瞧瞧你那不情愿的样儿,嫌我花钱了?不是你一个劲儿撺掇我么。柳东风说,你这是衣服么?二丫说,不年不节的,做哪门子新衣服?我喜欢围裙嘛,多喜庆啊,你瞧好吧,每天至少多卖一笼包子。二丫抛给柳东风一个略显得意的媚眼,柳东风无奈地悄声叹口气。
有余下的包子,两个人的晚餐自然是包子。包子卖光,二丫就变着花样给柳东风做别的。烙饼、擀面条……面食这块儿,二丫都擅长。那天她擀面条,擀一下,眉峰就微微耸一下,很用力也很用心的样子。柳东风坐二丫对面,默默看着她,目光柔韧中透着隐隐的心酸。二丫猛然抬头,问,发什么呆啊?柳东风醒过神儿,笑得有些慌张。看你呗,还别说啊,戴上这新围裙,你更好看了呢。二丫横扫他一眼,别起哄,一边晾着去!柳东风摸摸后脑勺,嘿嘿傻笑,屁股却没挪窝儿。二丫低下头再次专注地擀面条,柳东风脸上的笑骤然隐去,目光也悄然暗下去。
夜晚,柳东风摸摸二丫的头,二丫便钻进柳东风怀里。和魏红侠在一起,柳东风是火,魏红侠是柴。二丫就不同,柳东风倒更像柴。今天二丫格外疯,柳东风稍感错愕和陌生,似乎她和柳东风是久别重逢,有惊喜,还有更多的得而复失的忧惧。
平息之后,柳东风的手指仍在二丫光滑的肌肤上游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再次停住,柳东风说,你先离开哈尔滨吧。声音很轻,更像耳语。二丫腾地坐起来,惊问,你要赶我走?柳东风说,你是我老婆,我怎会赶你走?你这性子,点火就着。黑暗中,柳东风仍然觉出二丫灼热的目光。柳东风让二丫先回抚松,把包子铺重新张罗起来,入冬前他一定赶回去。哈尔滨太大了,不适合咱们,柳东风强调。二丫追问,就这?柳东风艰难地笑笑,我琢磨好几天了。二丫说,咱们怎么逃出来的,你忘了?柳东风说,当然没忘,都过去这么久了,应该没事了。二丫问,你就不怕我半路让土匪劫了去?柳东风压低声音,我会想办法送你。二丫盯柳东风好一会儿,负气道,我不回!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柳东风说,你听我说……二丫打断,我不听,睡了,都累死了!二丫重重躺下去,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几分钟后,二丫突又坐起,问柳东风出了什么事。柳东风说,能有什么事?就是不想在哈尔滨住了。二丫说,你别骗我,这阵子你不对劲儿。柳东风笑笑,打趣她,什么时候动的这份脑子?我怎么个不对劲儿了?二丫静默好一会儿,说,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就算你是杀人犯,是逃犯,我也认了。我不离开,你也别动歪心思,不许离开我哦,死也要跟着你。二丫口气带着警告,又似乎藏着玩笑。柳东风推她一把,胡说什么呢,快睡吧。二丫重新躺倒,都睡,明早还要蒸包子呢。
二丫无声无息的,柳东风知道她没睡着。她无非想告诉他,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二丫看起来大咧咧的,其实什么都明白。
确实,把二丫送走的想法在柳东风脑里盘桓很久了。魏红侠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柳东风愧疚万分,痛悔没有保护好妻儿。所以想尽最大可能地保护好二丫。柳东风当然不只是担心二丫,还有柳东雨。可柳东雨不能离开松岛,至少现在不能,但二丫可以。虽然可能引起松岛怀疑,但柳东风也想好了怎样应对。两个女人,有一个离开也好啊。二丫的反应,柳东风其实早已料到。她不走,就不能强力弄她走。
次日,二丫像往常一样忙碌着,柳东风暂且把想法搁置在脑里。对付二丫得软泡,硬得根本行不通。柳东风提议歇一天,他带她逛逛哈尔滨。来哈尔滨这么久,还没像样逛过呢。二丫头也不抬,问能不能卖完包子再去。柳东风哭笑不得,说卖完包子天就黑透了。二丫说,那就别去了呗,哈尔滨不就人多吗,有什么逛的?柳东风说,咱不去人多的地儿,哈尔滨好去处多着呢。
先去索菲亚教堂。转了没一会儿二丫就出来了,说这有什么看的,没意思。柳东风说那就去公园,公园大,清静。二丫作警觉状,你不是想把我丢了吧?我可警告你哦,别动歪心思。柳东风忽地笑了,我哪舍得?你丢了谁给我做包子吃?
公园里也没什么意思,虽然二丫没说,是怕扫他兴吧。但柳东风从她的神色中捕捉到兴味索然。好在公园大,可以四处走走。一圈绕下来,已近中午。柳东风提议去吃铁锅猪脚,他吃过一次,没解馋,到今儿还记着。二丫说吃什么猪脚,乱花钱。柳东风说出来一趟,不能饿着肚子回去,不用多少钱的。二丫说,饿不着你,我带着饭呢。随后翻出一个纸包,里面竟然是五个包子。二丫很得意地,够你吃了吧?柳东风半张着嘴,似乎被撑着了。二丫又拽出水壶,炫耀地晃了晃,说包子是素馅,不怕凉。好一阵儿柳东风才缓上劲儿,责备你可真是……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在公园的石椅上,两人吃掉包子,柳东风问二丫还逛不了,二丫说你想逛就逛,你不想逛咱就回。柳东风说,那就……回吧。二丫却不动,盯着柳东风,你不高兴了?柳东风说,没有……你没兴致,咱别遭罪了。二丫说,逛逛也好,反正回去也蒸不成包子了。柳东风轻轻叹口气,好吧。柳东风当然不是生二丫的气,只是有些感伤。
公园门外,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闭目拉着二胡,是凄凉的《二泉映月》,二丫定住。老汉衣着很清爽,神色也很安静。二丫回头,柳东风明白她的意思,摸出钱丢进老汉身旁的粗碗,拉着二丫离去。
穿过十字路口,看到东方照相馆的招牌。柳东风的目光久久停驻。完后提议,咱进去照个相吧。二丫迟疑着,那很贵吧。柳东风拽二丫,卖几笼包子就挣回来了。显然照相对二丫比较有吸引力。终于是她感兴趣的,柳东风自然要满足她。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男子迎过来,问柳东风双人照还是单人照。柳东风未及回应,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三个人同时回头,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士兵已经横进来。青年男子丢下柳东风和二丫迎上去,笑问日本兵单人照还是双人照。日本兵粗暴地拨开青年男子,一通翻乱。
二丫轻轻拽柳东风,柳东风没动。二丫又重重推他一下,柳东风明白,应该马上离开,尤其二丫在身边。可是脚底生根,就是拔不动。二丫抓起他的手,全力拉他,柳东风才彻底回过神儿。
走对马路对面,柳东风再次停住。二丫没再催他。周围店铺有人探出头,都很紧张的样子。照相馆传来日兵的叫骂,还有男子的争辩。柳东风双拳紧握,如果二丫不在身边就好了。
两个日兵先后出来,一个抱着紫檀盒子,一个押着青年男子。青年男子边缩边辩解,是俄国人放在这里的,不是我的呀。日本兵根本不理会青年男子说什么,蛮横地推着他。青年男子抓住门框试图反抗,日兵猛踹一脚,青年男子伴着惨叫蹲下去。日兵没了耐性,突然摘下枪。青年男子随着枪声倒下。
嗵,嗵嗵,嗵嗵嗵,柳东风耳里灌满枪声。日兵踏进照相馆的时候,如果柳东风动手,青年男子或许可以躲过劫难。但也难说,照相馆被日兵盯上,青年男子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再说他不想惊吓到二丫,那次遭遇土匪也是被迫。柳东风懊痛不已,似乎是他害死了青年男子。路上,柳东风和二丫谁也没说话,到家已经很晚。二丫问柳东风饿不饿,柳东风无言摇头。二丫说我也不饿,别做了。
夜晚,柳东风搂住二丫,二丫有些没头没脑地说,放心吧,我不害怕。
两天后,松岛上门,说又馋嫂子的包子了。二丫神色有些冷淡。松岛打趣,嫂子不欢迎?二丫声音也冷冷的,你们日本人真霸道。柳东风没想到二丫这样,松岛显然也有些意外,脸上的不快稍纵即逝,轻笑道,怎么个霸道法?柳东风圆场,说女人不懂事,随后简要讲了那天的经过。松岛噢一声,害得嫂子照不成相,罪过罪过,改天我请嫂子去,算赔罪吧。二丫说,我才不照呢,再也不照了,吃你的吧。松岛略显不安,让嫂子受委屈了。又笑了笑,嫂子消消气哦,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那么霸道吧,比如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对吧?二丫看松岛一眼,说,你和他们是不太一样。松岛又是一声笑,嫂子心直口快,那我要继续叨扰了。二丫说,你可别跟他们学,要不遭报应的。柳东风几次用眼神阻止,二丫视而不见。松岛果然是好演员,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仍是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只是偶尔和柳东风的目光撞在一起,柳东风能捕到他眼底游弋的阴寒。
松岛走后,柳东风责备二丫。二丫说,他还杀了我啊?瞧瞧你这个样儿!柳东风说,你以为呢。猛然觉得唐突,补充,他倒不会,满大街的日本人可都带着枪呢。二丫满不在乎,好歹是你的朋友,再说还有东雨的情份,狗还通人性呢,他怎么也是个人吧。提到柳东雨,柳东风的心突然被利剑刺中。柳东风声音放缓,松岛再来,你只管招待他吃喝,别乱说了,这世道……二丫小声问,你生气了?柳东风摇摇头,很郑重地叮嘱,记住,以后一定别乱说了。二丫点头,我放心吧,以后不会了,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过这松岛到底和那些日本兵不同些。柳东风喉咙突然发痒,剧烈地咳了一阵,虚应道,没错,不然我不会理他。柳东风思量两三,才决定告诉柳东雨实情,虽然那很艰难,他怕自己有什么意外,东雨会永远闷在葫芦里。但不能告诉二丫,绝对不能。松岛是演员,他也是。多年前,松岛反复强调,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是这句话诓了柳东风蒙了柳东雨。现在,他仍在二丫面前演着。柳东风嚼出一丝苦涩。更难堪的是,现在不但不能揭穿,反要和松岛一起演。把二丫送走没那么容易,他必须演好。的确,松岛和别的日本人不一样。他的刀藏在隐秘处,掩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