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图几个月后,柳东雨随松岛到了哈尔滨。松岛说安图的生意一直不好,当初在安图设收购点就是因为离她近。他的店铺主要在大城市,特别是哈尔滨。他想搬到哈尔滨,和她商量。没错,他完全是商量的口吻。她没有马上回答。他说来回跑倒没什么,但没法照顾她。柳东雨毫不客气,我是小猫,用你照顾?柳东雨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被松岛救出来后,不再动不动就发脾气,但依然是带刺的玫瑰,嘴上不饶人。松岛笑笑,说他撒谎了,主要是见不到她,他心里发慌。当然,如果她就是想留在安图,他就陪她留下。柳东雨嘴上说谁稀罕你,心里却饮了甘霖一般,泛起湿润的甜。松岛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说哈尔滨是大城市,信息广,更容易打听到柳东风的消息。她终于动心。当然,她没有欢天喜地,半开玩笑地警告他,你可不许欺负我哦。松岛苦着脸,你不欺负我就开恩了,我哪敢欺负你啊。
松岛安排柳东雨进了东洋株式会社哈尔滨分社。说株式会社五花八门哪儿的人都有,消息渠道多,更有可能打探到柳东风的信息。到了哈尔滨,柳东雨越发感觉自己孤苦无依,对松岛生出格外的亲近感。虽然他是日本人,毕竟他不坏,不然她怎么会喜欢上他,又和他来到哈尔滨呢?松岛说如果她觉得辛苦,在家呆着也可以。柳东雨半真半假的问,你养我呀?松岛说,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柳东雨并不领情,谁稀罕。她只是嘴上硬。他给她花了很多钱,就租的那套房子,靠她自己,不吃不喝也养活不起。她说我会还你,可她清楚不可能还他的。她又没逼他,是他自愿的;反正他挣的是中国人的钱,花他的又能怎样?偶有不安,这些结实的理由就围住她,防备着可能的攻击。
松岛常出门,只要在哈尔滨,必定过来陪她,如有刮风下雨,他开车接送她。他很绅士,在她这边住都睡在小床。当然,他是有贼心的,有几次喝了酒,试图突破她的防线,每次都被她识破并化解。她皱皱眉或警告,你说不欺负我的,他便罢手。他不生她的气,相反,生自己的气。他会骂自己,并向她道歉。其实,如果他稍稍坚持,她会由着他。老实说,他的适可而止让她欣慰,又有淡淡的失落。他尊重她,她能感觉到,但似乎又有些别的,任她怎么努力也感觉不到。
某天晚上,松岛带柳东雨出席一个宴会。柳东雨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松岛软缠硬磨,说他见的那些人都是生意上的朋友,让她务必给他个面子。平时都是他迁就她,她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她以为一桌人,没想到有三四十号。所谓的宴会也不是围坐在一起,食物和酒在一旁的桌上,吃什么喝什么自己去取。柳东雨到那儿就后悔了。她不习惯。特别是那个叫埃希尔的法国人抱过她之后,就更加不舒服。松岛的朋友多,要说的话也多,柳东雨端了杯酒,选个角落坐下。埃希尔竟然跟过来。他个头儿高,长一张马脸。他招呼她,她浅浅地点点头。他没看出或不在意她的冷淡,在她对面坐下,夸她眼睛长得好看,夸她性感。她不理他,他自言自语,他曾经喜欢一位中国姑娘,她像柳东雨一样长着漂亮的眼睛,后来她失踪了。他不知她去了哪里。失踪两个字挫痛柳东雨,她的手颤抖了一下,杯子倾斜,酒洒出来。埃希尔说他始终忘不掉那位姑娘。他的声调和目光都充满忧伤。柳东雨也伤感起来,当然不是为埃希尔或那位姑娘。不料,埃希尔一转,说那位姑娘床上功夫是一流的。他目光里的忧伤不见了,色迷迷的。柳东雨猛扬起手,多半杯红酒泼到埃希尔脸上。埃希尔不叫也就罢了,这家伙竟然大嚷大叫的。柳东雨怒火顿生,狠踹埃希尔一脚,愤然离去。
松岛和柳东雨吵了一架。这是他第一次动怒。他怪她不给他面子,怪她砸了场子。柳东雨当然不示弱,她才不管他的狗屁朋友,对她无礼她就不客气。什么法国,什么浪漫,什么玩笑,去他妈的。踹一脚算轻的。
当然,最后是松岛道歉。他不该带她到那个地方,不该向她介绍埃希尔,更不该和她吵。总之,他错了,什么都是错的。柳东雨没有得理不饶人,气早就消掉大半。和好之后,松岛又给她买了许多东西。柳东雨不虚荣,可松岛的殷勤让她很享受。不是那些东西多么贵重,而是他在乎她的证明。她明白并且相信。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醉生梦死?甜蜜眩晕?似乎都有点儿又都不是。柳东雨并不知道噩梦在悄悄靠近,那时她基本是满足的。如果惆怅,就是始终没有柳东风的消息。
春天姗姗来迟,柳东雨决定回一趟柳条屯。哥哥是不是回家了?他肯定也在找她。
松岛把消息带给她。她被惊喜击倒。
去包子铺的路上,柳东雨仍然怀疑,追问松岛,这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松岛很耐心,当然是真的,我要骗你,你还不吃了我?柳东雨就是不踏实。哥哥怎么也到了哈尔滨?还卖包子?直到见到柳东风,柳东雨还有些愣,因而她的喜悦像没熟透的柿子,僵硬,酸涩。
柳东雨揣了一肚子话,真正坐哥哥对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多半话像逃兵一样溃散。柳东风原本就是半肚子话,甚至半肚子也不够。他讲的简单,问的也潦草。那年,他本来要找她,可出了点儿意外。完后就停住。她很想问是什么意外,感觉柳东风不愿意说,也就闭嘴。她讲了和松岛在一起,他也只是问,还行吧?漠然而冷淡。柳东雨其实挺担心的,摸不准哥哥对她和松岛的态度,做了应对的准备。柳东风如此轻描淡写让她大感意外,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很失落。他不在乎她和谁在一起。她说住在松岛租的房子里,哥哥的样子依然是欲言又止。她马上说,日本佬的钱,不花白不花。柳东风没像过去那样苛责她,他移开了目光。她和哥哥似乎有了隔。这不可能,更不应该。可,若不是隔,那是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柳东风来过几趟,她也去过包子铺。随便唠唠,仅此而已。那隔仍然在,她能感觉到。似乎与松岛有关,又似乎不全是。哥哥与松岛来往挺多的。中间差不多一个月,柳东风没上门,那天快中午了,突然来找她。柳东雨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他似乎走得很急,额头明显有汗。柳东风说只是路过,进来瞧瞧。坐了一会儿,柳东风约她出去吃饭,特意强调,就咱俩吧。柳东雨明白他的意思,说正好松岛出门了,她在家里给他做。柳东风犹豫一下,说还是出去吧。她没再说什么。当然,她不会让柳东风出钱,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走出一道街,柳东雨指着前面的餐馆,说就去那里吧。她和松岛在那儿吃过。柳东风问你饿吗?柳东雨说不怎么饿,柳东风说那就再走走。柳东雨不知柳东风什么意思,既然哥哥说再走走,她就跟着他走。走过几道街,柳东雨真有些饿了,柳东风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柳东雨不知他要带她去哪里,吃个饭要转遍哈尔滨吗?哥,还走啊?柳东雨终于忍不住。她已经落后一大截。柳东风回头,饿了?柳东雨说腰都要饿断了,你不饿吗?柳东风瞅了瞅,指着一家面馆说,就那儿吧。径直走过去。
要了两碗面,一碟咸菜。柳东风似乎比柳东雨还饿,埋下头,边哈气边往嘴里划拉。吃相很不雅。柳东雨问,哥,你不嫌烫啊?柳东风像没听见,热气腾腾一碗面,很快就进了肚。柳东雨问他吃饱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碗。柳东风说饱了,你快吃吧。完后便定定地盯着她,明显有催促的意思。柳东雨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饭得一口一口地咽,她可不能像他。吃到一半,她没忍住,瞄瞄他,感觉他有事。他的目光伸得老长,恨不得替她把面条挑起来。柳东雨放下筷子,他马上问,不吃了?柳东雨说吃饱了。柳东风立即道,那就走吧。
路过公园,柳东风说进去坐坐吧。像征求她的意思,可根本就没看她。在长凳坐下,柳东风问,你没吃饱吧?原来他知道她没吃饱。柳东风说改天去家里吃包子,我最爱吃你嫂子蒸的包子。柳东雨没说话。她还没喊过那个女人嫂子。顿了顿,柳东风说,说会儿话吧。柳东雨突然明白,哥哥不是路过,是专门找她的。也不是请她吃饭,是要和她说话。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哪里不能说话?其实,柳东雨也想和哥哥好好聊聊。多年没见,她有好多话要说。哥哥这些年一定不容易,像她找他那样,他也在找她。一定的。
柳东风似乎很随意的,把话题拐到松岛身上。他问松岛都带她去过什么地方,对她好不好等等。松岛对她很好,她已经告诉过他。柳东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他似乎对她和松岛的事突然上心了。他的冷漠和冷淡让她难过,现在,他不停地追问,她反而不适应。怎么,他要管她了?她当然在意他的态度,但如果他反对,她也有应对。她认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她就是喜欢松岛,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意外的是,柳东风没说松岛的不是,更没有反对她和松岛在一起。他讲起过去。漫漫长夜,母亲无休止地纳鞋底做鞋,父亲隔阵子就背着竹篓出趟远门。父亲的失踪。柳东风的寻找。梅花军。有一些,柳东雨有记忆,更多的事情,柳东雨第一次听说。
柳东风终于停下,他看着她,目光流溢着忧虑。松岛……哥哥说这两个字似乎很吃力,他不是普通商人。哈,绕了一圈又绕回来。柳东雨说,当然不是普通商人,他还是半拉子医生呢。柳东风摇摇头,他也不是医生。柳东雨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他是日本的探子?柳东风说,差不多,他是日本的情报人员。
柳东雨几乎跳起来。柳东风眼疾手快,猛地拽住她,你听我说!
松岛第一次直接交给柳东风任务:打探领事馆翻译乔本的下落。一天前,乔本莫名失踪。柳东风问为什么不找满州警察,松岛说满州警察也在侦办。事关重大,不能单指望他们,他们要么不尽力,要么太蠢。根据推断,很可能被绑架了,如果柳东风能提供重要消息,他的朋友会大大奖赏。柳东风说,我试试吧。
乔本被关在道里公园西北方向的一处民房,四天后被解救,已经奄奄一息。柳东风得到二十块大洋赏赐。松岛告诉柳东风,他的朋友要召见柳东风。
柳东风以为松岛会带他到日本哈尔滨领事馆,没想到竟然在一家很不起眼的茶馆。当一个扁脸深目的男人向柳东风伸出手,柳东风心跳几乎停止。那张照片看了几百遍,面前的男人正是国吉定保。国吉定保身着便服,像个儒雅商人。国吉定保说话声音有点儿哑,睡眠不足犯困的样子,深目里爬出的光也松松垮垮。柳东风不知他天生如此,还是长期修炼出来专门迷惑人的,非常不容易引人防范的表情。柳东风凭借猎人的敏锐,依然捕捉到他深藏眼底的冷酷和凶狠。
松岛称呼国吉定保国先生,说国先生平时很少见客,更不要说请客人喝茶,今天是破例。柳东风频频点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紧张样。
国吉定保先是表示对柳东风的赏识,随后问柳东风是怎么获知消息的。柳东风明白,这才是国吉定保见他的目的。柳东风演练了好多遍,每句话每个细节都和李正英白水一起推敲过。国吉定保不住点头,突然间会问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告别时,国吉定保让柳东风好好干。柳东风面露犹豫,说自己没经验,这次完全是意外,如果他提供的消息不准,会不会挨罚,再把那二十大洋扣回去?国吉定保稍一愣,旋即笑道,不会的,只要忠心,错也不要紧。
柳东风向李正英汇报,李正英问,你确定是国吉定保?柳东风说确定,就是照片上那个人。李正英击掌,太好了。旁边的白水得意道,这计不错吧?总算把狼引出窝了。
如何刺杀国吉定保,三个人发生了分歧。柳东风说有机会再见到国吉定保,到时一枪结果了他。李正英说不能作无谓的牺牲,如果柳东风带枪被发觉呢?柳东风说一命换一命,他愿意做这买卖。李正英说,问题是你的牺牲未必能换来国吉定保的命,还有,你妻子怎么办?白水说他光棍一条,刺杀国吉定保最合适。柳东风再和国吉定保见面,他就事先埋伏好。李正英说国吉定保什么时候见柳东风,在哪儿见,柳东风未必清楚,就算清楚,万一失手,再找机会就难,而且会连累柳东风。对李正英的从长计议,柳东风和白水都不赞成。特别是柳东风,晚一天就意味着多当一天日本的狗腿子。李正英强调必须万无一失才可以动手,得到国吉定保和松岛的信任,说不定会获取对我们有利的情报。
没多久,柳东风和松岛一起吃饭。松岛说要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这阵子柳东风不必找他。柳东风问不会太久吧,松岛摇头,事情简单,他提货就回。
松岛问柳东风吃过活鱼没有?柳东风摇头,活鱼怎么吃?松岛笑,活鱼有活鱼的吃法,待他从长白山回来,请柳东风吃。柳东风说还是算了吧,吃惯包子的人,肯定吃不惯这些个洋玩艺。松岛说,什么都有个习惯,习惯就会好,譬如你和我朋友的合作。柳东风鲠了鲠,我并不适应,走到这一步……还是别说了吧。松岛说,适应才能生存,有一天你会彻底适应,你会非常认同这种生活,会觉得这才是你要的生活。柳东风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以后……我不敢想。松岛突然压低声音,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我其实还有个身份。听过松岛略显鬼祟的说辞,柳东风突然跳起,久久瞪着松岛。松岛不动声色,东风兄,吓着你了?坐,坐呀,不用这么紧张激烈吧。柳东风缓缓坐下,目光仍然硬着。松岛问,东风兄很意外?柳东风说,何止是意外?你说的生意就是这个?松岛说不止这个,我一直在收药材啊。柳东风说收药材不过是幌子吧?你朋友的事,其实就是你的事。松岛倒也直白,准确地说,是帝国的事。柳东风说你一直把我当猴耍啊。松岛说,东风兄想错了,如果耍你,就不会告诉你了。柳东风问松岛为什么骗他这么久。松岛说并没有骗柳东风的意思,他的工作先前和柳东风没有关系,他不想失去柳东风这个朋友。柳东风冷笑,现在呢?松岛凝视着柳东风,说现在不同,东风兄和我在同一条船上。柳东风仍然冷冷的,你以为我会跟着你?松岛说,东风兄可以选择别的路,但东风兄这么聪明的人,该清楚帝国的船既然上来了,就不能随便下去。松岛不动声色,但话里透着杀气。柳东风说,你这是威胁我吗?松岛说你我相交多年,我清楚东风兄是什么人,怎么敢威胁东风兄?我只是说实话。就算我不计较,国先生未必同意。柳东风问,他是什么人?松岛如实相告,又强调说国先生很赏识东风兄的。
柳东风垂下头,不能急于表态,太痛快会引起松岛怀疑。好一会儿,柳东风问柳东雨知道不。松岛说,你知道她的性格,不能让她知道,不然会伤害到她,我喜欢她,有些事……我身不由己。东风兄,你打算告诉她吗?柳东风反问,你认为呢?你觉得我愿意自己的妹妹和一个日本警察在一起?松岛说,东风兄可能不愿意,但我想你不会告诉她,因为东风兄是聪明人。有一点儿东风兄该清楚,我是真心喜欢她的。东风兄,无论从哪方面说,你都应该和我合作,这对你没坏处,对东雨更没坏处。柳东风寻思一会儿,略显无奈,说可以和松岛合作,但有两个条件,一是松岛必须替他保密,尤其不能让二丫和柳东雨知道。松岛说,这是自然,东风兄放心好了。第二个呢?柳东风说,你绝对不能伤害东雨。松岛轻轻一笑,东风兄多虑了,你知道我喜欢她。柳东风说好吧,不过杀人放火这类事我做不了。松岛说我们先不讨论这个,现在只请东风兄帮忙。
柳东风有些不解,我不过一个半途而废的猎人,能帮你什么?
松岛说,打听血梅花杀手的行踪。
柳东风更加不解,血梅花?杀手?
松岛问柳东风是否听说过血梅花杀手。柳东风晃晃脑袋。松岛说这个杀手专门刺杀日本警察和宪兵,且在死者脑门留下血梅花印迹。从安图到哈尔滨,他一路追过来,逮捕过几个疑犯,但都不是真正的血梅花杀手。他立了军令状,年底抓不到血梅花杀手,就没好日子了。松岛突然站起来,给柳东风鞠了一躬,东风兄,拜托你了。
柳东风更加疑惑,这么难的事,我怎么帮得上忙?松岛说特别刑事部撒下许多网,都没有收获,作为曾经的猎人,柳东风很可能会嗅到杀手的踪迹。更重要的,柳东风有优势,他和二丫开着包子铺,比别人多几双耳朵。柳东风摇头,他不想把家人扯进来。松岛说,你知道怎么获取信息的。柳东风声调就有些冷,你是赶鸭子上架啊。松岛说,东风兄不是鸭子,你是猎手,国吉部长十分看好你。五十块大洋等着你呢。柳东风叹口气,我试试吧,这也是国先生的意思?松岛说当然。
再次见到李正英,李正英也感叹说,几年前就听说过血梅花杀手,此人神勇和胆识均在你我之上,只是孤身作战,危险系数大。如果能拉他进来一起干就好了。即使他喜欢独来独往,咱也可助他一臂之力。东北这么大,找他难啊。不过也好,咱们找不到,松岛更找不到。松岛求助于你,说明他黔驴技穷,没招了。这是契机,以后你有更多机会靠近国吉定保,合适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策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