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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争抢紫禁城后门那块地(第3页)

这道菜难度适中,制作不复杂,但用的肉比较肥,要做到肥而不腻不容易,特别是对十几岁的大孩子而言比较难。我跟爹学过这道菜,多次替爹上灶做这道菜,心里暗自高兴,挽起袖子就开干。

我把五花肉去毛洗净,放入沸水中汆至半熟,捞起放在冷开水中漂冷待用,再切葱、切姜、剁蒜泥,待灶上半锅水烧开,放入葱段、姜片、甘草片、花椒和汆过的五花肉,加盖中火煮焖,捞起五花肉放入冷开水中浸泡至冷却,再将肉切薄片、青瓜切片待用,再往蒜泥中加盐、酱油、白糖、鸡汁、辣椒油、香油,做成蒜泥酱汁,再将肉片、青瓜片卷成团排放盘中,淋上蒜泥、酱汁便告成。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台上几位爷,除刘县令、渠师爷,都是烹饪高手,一看我这两煮两漂都不住点头。我这是跟爹学的。爹说他是向掌勺王学的。掌勺王说他是跟紫禁城御厨学的。我开初不信爹的话。有一回我越俎代庖替爹做了蒜泥白肉端上桌。客人吃了满意,请做菜师傅喝一杯。我爹就带我出去。那几个客人自我介绍是宫里御膳房的,说这道菜是宫廷菜,市面上怎么会做?我爹便把他的师傅抬出来说事,风光一回。

王总管见我和青常备都做好了就请周总管品尝。周总管起身品尝。王总管和刘县令、渠师爷、黄厨头、王厨头跟着品尝。我那时不认识周爷。我想他是内务府的官,可能不懂厨艺。周爷像是知道我的想法,走过来先品我做的菜。他拈了一团肉片青瓜放入嘴里慢慢咀嚼。我好紧张,怕他说肥。周爷笑而不语。我娘在下面说:“崇孔的菜怎么样啊?”王总管说:“急啥?周爷是权威。他说酸我们不敢说辣。”大家哈哈笑。

周爷四十来岁,长得细眉细眼,文质彬彬,不像一般厨子粗壮。他在御膳房干了二十年,掌勺上灶、提芡勾汁、拿火色吃火头、炒爆熘煸炸、炖煮烧烩焖、鲁菜川菜、满菜御膳,无一不通,无一不会,最拿手的是品味,天生味蕾丰富,能品天下百味。比如一个辣味,他可以分为湿辣、干辣、香辣、油辣、酸辣、清辣、冲辣、辛辣、芳辣、甜辣、酱辣。前些年内务府为保证御膳质量成立品膳处,调他做总管,要他监督紫禁城所有膳房的质量。

有一回赵太妃反映她们宫的菜不好吃。周爷亲自去品尝赵太妃宫膳房黄厨头做的菜。有一道菜叫鸡汁烩笋。周爷先看色看形,汤白笋青,有模有型,再拿汤勺舀汤喝,喝了半口嘿嘿笑,问:“黄厨头,你用的什么汤?”黄厨头回答:“照菜谱用鸡汤。”周爷嘿嘿笑说:“再问你一遍,什么汤?”黄厨头回答:“真是鸡汤。”周爷说:“什么鸡汤?哄过赵太妃还能哄过我?你这不是鸡汤,是鲫鱼汆汤。”黄厨头嘿嘿笑。周爷叫手下搜查厨房,果然搜出鲫鱼鳞片、内脏,而当天并没有鲫鱼菜。黄厨头只好老实交代。他那天领了十只鸡,炖汤红烧,各有用处,原本没问题,可要吃饭时赵太妃宫里的徐司房带了估衣店程老板几个人来了。估衣店开在他坦街,是徐司房开的。徐司房每月喊程老板几个进来算账,照例吃一顿。徐司房管账。黄厨头不敢得罪他。他们把做菜用的鸡汤都喝了。黄厨头要做鸡汁烩笋没有鸡汤,就用鲫鱼爆煎加水汆汤,看起来白生生的跟鸡汤差不多,外行很难分辨。

这就是周爷的本事。

周爷领着王总管、刘县令、渠师爷、黄厨头、王厨头品完我和青常备做的蒜泥白肉,退回座位坐下,招呼观众雅静,然后说:“柳崇孔做的蒜泥白肉刀功不错,片薄透明,会吃火头,两煮两漂,肥而不腻,香辣鲜美,入口即化。青常备做的蒜泥白肉也不错,但与柳崇孔的比相差一点,口感上缺个脆。”

我好高兴。我娘拍手叫好。青常备爹娘不服气乱嚷嚷。黄厨头一脸不屑,问:“请问周爷,柳崇孔做得脆,青常备做得不脆,什么原因?”这话有点挑衅的味道。青家人跟着起哄。青家爹说:“我做了多年蒜泥白肉,没听过脆不脆一说。你不能瞎评。”青家娘说:“你说啥叫脆,啥叫不脆?”刘县令忙招呼大家安静,回头对周爷说:“周总管您是内行,请不吝赐教。”

周爷嘿嘿笑说:“柳崇孔做蒜泥白肉是两煮两漂,用冷热变化让肉脆而不绵。王总管想必清楚。青常备做蒜泥白肉是一煮一漂,冷热变化不够,因而不脆。王总管,您是内行,应当知道这点吧。”

王总管也是老御厨,自然知道。他见黄厨头开黄腔,正想制止,一看渠师爷向他挤眉眨眼就欲言又止,没想到青家爹娘胡搅蛮缠,周总管将自己一军,就不好再替青常备遮掩,得说话了。王总管勉强一笑说:“周总管言之有理。这一点正是柳崇孔和青常备所做蒜泥白肉脆与不脆的原因之一。黄厨头,还有青家的人,你们应当听周总管的。”周爷说:“王总管说得好。柳崇孔两煮两漂是关键。青常备没有这样做是败着。我看这一轮是柳崇孔获胜。王总管、刘县令、黄厨头、王厨头,意下如何?”

王厨头说:“我同意。”刘县令、黄厨头、渠师爷面面相觑,纷纷喝茶遮脸。青家人黑着脸不说话。我娘高兴得叽叽喳喳。王总管挤出微笑说:“我们听周总管的。”边说边踢黄厨头一脚。黄厨头拍手同意。刘县令、渠师爷只好同意。赛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是比赛的第一项——实做。

王总管站起身宣布第二轮比赛开始。黄厨头和王厨头端上两份坛子肉。王总管说:“两位选手注意,你们面前的两份坛子肉一模一样,要求你们品尝后说出用的什么料酒。”话音刚落,赛场上响起哄声。有的说太难,有的说狗鼻子才闻得出。

我赢了第一轮比赛正高兴,一看第二轮比赛这么难,皱了眉头,心想,考官也太刁难人了,坛子肉用小火煨很久,料酒早融在肉里,怎么品?我掉头看青常备,他眉头皱得更深。

王总管笑笑说:“两位小选手怎么样?上来品味吧。你们想进紫禁城御膳房,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告诉你们,那是大清国皇帝的厨房,那里的厨子是全国最好的厨子,那里做的菜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佳肴。有本事就上来吧。”

我上前品尝坛子肉。

我会做这道菜,也做过多次。坛子肉的食材是五花肉、油炸肉丸、鸡蛋、鸡肉、火腿、墨鱼、冬笋、蘑菇、金钩,做法是把这些食材和各种调料放在一个坛子里,密封坛口,小火煨炖,特点是原料丰富、色泽红润、汤浓味香、鲜香可口、荤菜素做、肥而不腻。

我尝了一块坛子肉,浓香鲜美,舌根有一种模糊味道,不香不爽是醇,不知道是什么。我再尝一块坛子肉,脑子里突然出现各种酒味,黄酒、白酒、曲酒、洋酒都不像,是什么呢?我依稀想起我十来岁在柳泉居跟在爹屁股后面跑,吃了爹递进嘴的一夹菜,好像是这个味,是什么菜呢?不知道。我尝半个鸡蛋,鸡蛋最裹味,还是那个醇味,就是那个醇味,它仿佛把所有食材的原味都综合起来了,是什么呢?我想啊想啊,眼前突然一亮。对了,不就是陈年绍酒吗?我再看这烧肉的坛子,不就是绍酒坛吗?

比赛时间到。

我和青常备按要求写好答案交给王总管。王总管接过答案看了看,转身递给周总管,和他小声说了几句话。周总管看了递给刘县令他们。刘县令他们看了传回王总管。王总管咳两声,清清嗓子说:“现在我要两位选手回答品味问题。请问柳崇孔,你说这坛子肉用的什么料酒?”我回答:“用的陈年绍酒。”王总管又问:“这陈年绍酒是怎么加进去的?”我回答:“做坛子肉的坛子是陈年绍酒坛子,因为年代久远,酒汁浸进坛皮,现在经过文火炖煮,坛皮酒汁慢慢浸出来融入坛子肉形成料酒。”

我娘听了大声说:“答得对!”大家为我喝彩。

王总管招呼大家安静,接着问青常备:“你说这坛子肉用的什么料酒?”青常备回答:“醪糟酒。”

王总管又问:“什么时候加进去的?”青常备支支吾吾说:“好像是……是,对,最后加进去的。”

询问完毕,王总管和周总管、刘县令、黄厨头、王厨头商量。我听着他们叽叽咕咕的议论很着急,不知我的答案对还是青常备的答案对,要是我答错了就当不成御厨了。青常备跟我一样着急,一脸通红。过了一会,周总管站起身宣布比赛结果。我的心抓紧了。他说:“这一轮品味比赛柳崇孔回答正确,青常备回答不正确。两轮比赛的最终结果是,柳崇孔获得冠军。按照内务府规定,这次比赛的第一名将被招进宫学厨艺。我现在代表内务府宣布,招收柳崇孔进宫学厨。”

支持我的人拍手叫好。我娘大喊:“崇孔赢了!崇孔赢了!”

这就是我进紫禁城的情况。

黄大厨、陈大厨、罗大厨得知我一举夺魁进紫禁城,高兴得跺脚,说这下有机会找六指脚报仇了。我信誓旦旦地说:“三位师兄,我进了紫禁城,不出一个月一定找到六指脚,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如何收拾他。”三个师兄一个劲地傻笑。

进得紫禁城我才知道自己的话说大了,别说一个月,半年过去没闻着六指脚丁点风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不是我无能,而是紫禁城太大。我在紫禁城住了多年,到过很多地方,可向老御厨打听,才发现很多地方没去过,甚至闻所未闻。再说了,紫禁城不单地方大,规矩更多,不是逛市场,想去哪去哪。比如太监、女子、厨役、护军,那得各守各的宫处,不准乱串门、乱答话,谁违规打谁,打死不论,哪儿还敢满紫禁城找六指脚?那年我一个师弟送菜进大内,回来路上东走西走迷了路,糊里糊涂进了乾清宫。乾清宫啥地儿?大内中心,皇帝召见文武百官的地方。我师弟被护军抓住,送内务府一阵好打,抬回来第二天就死了。

既然如此,因为初进紫禁城要学要做的事太多,我只好把找六指脚报仇的事暂且搁下。

我刚进宫人小,想娘想得慌,晚上躲在被窝哭。我们进宫都要拜师傅。我的师傅姓周,我叫他周爷。周爷叫周宗,是内务府郎中兼品膳处总管。总管下面是师傅。师傅下面是我们这帮徒弟。周爷破格招我进宫,对我有感情,愿意做我师傅。我那时是半大孩子,谁做我师傅都一样。后来才知道这是周爷格外垂青。周爷可怜我,想法叫我娘来看我。宫里规矩每月初二会见家人。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福。进宫年头长有官职的人才行。我这种刚进宫的小厨役想也别想。周爷是安慰我。

这天,他说带我去玩,把我带到神武门西边护城河南岸紫禁城墙根僻静地方。这儿城墙有个豁口,安着两扇大门,门里有栅栏。我走到栅栏往外看,嘿,一眼看到娘,惊讶得大叫:“娘啊娘,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好想娘好想娘!”娘隔着栅栏说:“孩子别哭。娘也想你。你要好好听周爷的话,是周爷安排我们娘儿俩见面的,周爷是你的命中贵人。”我跳着脚说:“我听娘的。我听娘的。娘,带好吃的没有?”娘说:“知道你嘴馋,给——”娘从包袱里摸鸡蛋煎饼给我,又拿竹篾笼子蝈蝈给我。

我一手接一样,吃一口饼,看一眼蝈蝈,高兴得抹眼泪。娘也高兴得抹眼泪,说:“孩子,在里面都吃啥了?吃不吃得饱?”我嚼着饼嘟嘟囔囔地说:“吃……吃得可好了,吃四合义酱肉卷饼。”娘问:“啥叫四合义酱肉卷饼?好吃不?”我又比又画说不清楚,急出一头汗。周爷给我钱。我跑去买来四合义酱肉卷饼给娘,说:“娘,您吃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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