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跟我聊了一下午。」
赵师傅回答:「我升上黄金骑士,开始到这一片区送餐,没多久认识了你,觉得你是个能相谈的人。不瞒你说,心里藏着这么多话,我总想找个人说说,又怕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被人当成神经病,要这一切是假的,那无所谓,如果是真的,我丢了工作,没法攒钱给媳妇看病,那就完蛋了。我第一次到你家喝酒,就用一次性纸杯喝的二锅头。」
「第一次?」
「嗯。」
「你跟我喝过很多次酒?」我心中忽然有点寒意:「多少次?」
「很多次。」
「为什么是我?……我是说,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聊这些事情,北京有两千万人,为什么刚好是我?」
赵师傅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倒杯水润了润嘴唇:「从哪说起呢。最近我脑子问题越来越严重,走小路的时候越来越多。我说『最近』,就是从我当上骑士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小路了,每次有长有短,大部分都走不到尽头,就像现在,可能一转念,我就回到前面的时间,坐在对面的你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刷的一下就没了。走过几百几千条小路,真正世界里的我只过去几个月时间,真怕有一天,不管我走多少小路,真正的我都不会前进了。我熬过一辈子,熬过十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真正的我就多活了一天,活了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我的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停了;我就被困在那世界里那一秒,每次回去,都只能看见同样的东西,连动弹一下手指头的时间都没了。可能活生生的媳妇在我眼前坐着,我说了句话,拉了拉她的手,就走上小路,这句话变成假的,摸到的手也是假的,真的我还在真的世界里瞅着媳妇,那个世界结冰了,再也不会前进一分一毫。」
我想象着那个凝固的画面,被巨大的无力感攫住心脏。
「我也会想,当我回到真的世界,眼前这一切会变成啥样。」他挥挥手,像在触摸看不见的按钮:「如果现在是假的世界,等我回去,这些东西还会在吗?这个纸杯还在吗?北京还在吗?你呢?」
我低头望纸杯,杯底的薄薄酒液映出摇曳的人形:「支线情节中的人物是活着的,还是某种幻象?……从自我意识来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活着。」
我抬起头:「刚才你的话有矛盾的地方,你说无法判断身处主线还是支线,但你的主线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以前,远未到达现在我们对坐谈话的时间点,这不证明现在我们在经历支线情节?」
「万一它突然解冻呢!」赵师傅音量提高了:「我,我控制不了这个狗日的脑子,我必须得把每一天当成真的来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明白他的感受。如果主线人生的时间流速不断减缓,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到真实生命的尽头,只能在无限的梦境中循环——这是我能想象到最黑最深的绝望。
他必须说服自己,给自己生活的勇气。
我稍微组织语言,等他情绪平复下来:「赵师傅,我知道你身上背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主角若换成我,一定早早就发疯了。我非常佩服你。」
他摇摇头,没说话。
「我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怀疑过『存在』这回事儿。不论你是否出现,我都是个普普通通活在世上的人,就算你现在忽然消失掉,我也会找个理由逼自己相信超自然力量,然后继续稀松平常地活下去。」我说:「对你来说可能是支线,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更真实了,真实到不可能像电视断电一样『咻』地消失掉。」
他从烟灰缸里拾一个烟头,用鼻子嗅着:「嗯,我知道。我也想过,可能我走过的每一条小路,都有个一样的地球活着一样的人,我回到真的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里的人继续活着,那个世界的我也继续活着。我不是在脑子里瞎想,而是在不同的世界里跳来跳去。」
「这就是我说的平行宇宙啊。」
「我没文化,搞不懂。接着刚才说吧,你问我为啥选你一次次聊天,其实,我跟许多人聊过。」他说:「几百人,几千人,从我认识的人,到我不认识的人,我把我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说,能听完故事的没几个,更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是神经病,我脑子坏了,该送精神病院。有几次,他们和我媳妇真的把我送到医院去检查,我害怕见大夫,大夫会给我打针,电我,把我跟一群神经病关在一起。没人信我,没人。」
我想象时间旅行者在每段人生里找人倾诉的样子。非常孤独。
「直到遇见你。」赵师傅将烟头点燃:「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话,请我喝酒,帮我分析这些事情。你说北京有两千万人,两千万人里只有你肯信我。只有你一个。」
仿佛宿命,我不知该感动还是觉得恐惧:「那,你每次找我聊的内容都一样吗?我说的话也都一样吗?」
「不太一样。我记不太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每次我都相信你?」
「嗯,差不多。」
「好吧。」自己的人生忽然变得重要起来,令人感觉非常复杂。
可在下一瞬间我突然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