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对啊,这样你自己根本不知道曾经经历过一条支线,因为没有回到主线那个具有冲击力的时刻。」
「嗯,好像也是。」
「那你还经历过哪些支线呢?」
「可多了。就我记得的,我干过美容美发,到工厂站过流水线,当过导游,开过挖掘机,办过养猪场,养过狗,赌过钱,出国打过工,还抢过银行。」
换作是我,或许也会抢一回银行试试——在确定自己进入支线的前提下。但以赵师傅的性格,似乎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除非逼不得已。
「抢过银行?」我问。
「记不清了,肯定是急用钱,好像抢的是邮政储蓄。」他并没有显出羞愧的样子:「说实话,我干过很多坏事,还好都是假的。坏人没好报,张师傅,坏人没好报。」
「杀过人?」我盯着他。
他犹豫一下:「这个……」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是不想说,是我记不清楚了。走小路,前面一次两次记得最清楚,一二十次,一两百次,记不清多少次,后面做过的事情太多,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我脑子不够用。」
我悚然一惊。
每次支线,都要一分一秒经历生活,短则几天,长则数年,我不知道赵师傅脑中的记忆怎样构成,但显然那些虚幻的日子会留下痕迹,不会因支线归零而消失。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中年人,体会过的不是如你我一般几十年时光,而是无数条支线时间相加的总和: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他是一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长者。
08
我觉得应该喝点酒来抑制心中的敬畏,但家里再找不出酒来了。我们抽完雪茄,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花生,直到盘底剩下最后一颗。赵师傅用筷子轻轻一压,花生裂成两瓣,他夹起一瓣,若有所思地望着它。
「那……你记得最清楚的一段人生是什么?」我问。
「先说那些记不清楚的吧。」他用门牙慢慢啃着花生:「我做过那么多工作,遇见过不同的人,有小人,有贵人,大多数时候普普通通过日子,有几次得到别人的帮助,也算发了财。可不管我能不能挣钱,我媳妇都活得艰难,那个病根治不了,过几年就会复发,我最有钱的时候,把她送到美国治病,找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当时治好了,完了还是复发。不知道多少次,媳妇在我面前哭,说得这个病太难受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怕死,可没办法救她。我救不了她。不管干啥。不管住在哪儿。不管信什么教。有一次我看不了她受苦,狠心跟她离婚,她死活不干,我放下协议书就跑了,跑到外面,坐上火车,到了广州,一出车站,那空气潮乎乎的热乎乎的,就像她经常躺的那张床的味道,我心口像挨了一道雷,打得我跌倒在地,没法喘气。后来醒过来,还是在北京那个出租房里,我把她牢牢抱住,一点不敢松开,她打我骂我,说我发疯了,越骂我,我越高兴,因为这才是真的。」
「你的生命离不开她,对吗。」
「她说过,我上辈子欠她的债,这辈子当牛做马还债的。」赵师傅露出苦涩又甜蜜的笑容,我从没见过谁脸上有那样复杂的神色。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踏踏实实和她过日子,我们开个小卖部,我送外卖,她看家,做过两次手术,她身体不行了,我带她回老家,租了个山脚下的房子住,我种点白菜,养几个鸭子,她坐不起来,靠在被垛上,我买了个平板电脑架子,让她上网斗地主。我喂她吃饭,烫了她骂,凉了她骂,稠了她骂,稀了她骂,咸了淡了多了少了,没毛病也骂,骂天骂地。我喜欢听她骂,能骂人说明还有力气。后来她没去医院,死在那个炕上,我把炕烧得热热的,走的时候暖暖和和,路上就不怕冷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赵师傅描述爱人死去的场景,他的语气淡淡的,几乎听不出一点悲凉。
「我给村里送了点礼,把她埋到我家祖坟,离我住的地方不远,隔三岔五去坟上坐坐,给她说说家里的白菜、鸭子。我活到七十三岁,腿不行了,走不动道,不能去坟地看她,就不想活了。我以为那就是我的一辈子,死在老家,能跟她并个骨,埋在一起,挺好。」赵师傅停顿了一会儿:「醒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北京的出租房,大半夜的,她睡得正香,我爬起来喝了杯水,看看日期,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干什么。那几十年过得太真,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到头来一场空。我想啊想啊,从上坟,想到白菜鸭子,想到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想到手术,想到小卖部,想到她,想到这一天,这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聊天,说起万一生不出孩子,老了以后咋办,她说不怕,老了以后就回老家找个平房住,种点菜养几个鸭子,给村长送点礼,死了以后偷偷土葬,也算入土为安。我这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走上了小路,按照她的想法,和她过完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对她来说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那么长的一辈子。」
「几十年,现实只是半天时间。」我叹口气。
赵师傅放下筷子:「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