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翊川抬眸远眺,似乎目光穿过疾风便能见万物真章。他清了清嗓,试图忘掉方才愚蠢而幼稚的念头——
他怕自己见过清风和煦,会忘了它本身就来自于深渊隅谷。狷狂无情才是它的真面目。
这世间没有善意的一席之地。
他该是沉着而审慎的。
主将帐内,叶铮将军、谢大都督、赫冉、严岭围炉而立。
严岭听了半晌,才明白北境正下定决心要禁掉民间与五狄的自由通商。
禁止梁狄通商的提议早几年便有,叶将军一直琢磨着未定。然而近年北境战事吃紧,经此一事后梁狄关系愈发紧张,加之胡三秋掀起的对五狄商人的仇恨这临门一脚,叶将军终于决定下令。
禁令禁不掉需求,两国百姓对彼此物资的需求因此便由官府为中介帮忙解决。每月初北境与五狄百姓将所需物品上报官府,由官府传递沟通;月末双方商贩依据运来货物,于专门场所由官府为转运中介进行交换。
今日商议之事便是这北境界内固定交易场所的选择。从前五狄商贩在北境界内流动交易,没有指定聚集的场所。几经思量,众人将目光聚焦在了北境关城边的一条窄窄的商街——斜茶巷。
“此街毗邻官府,又有多年的商贸历史,实乃不二之选。叶将军,不如就定在此处。”谢大都督在地图上划拉着斜茶巷到官府的距离,欣欣然道。谢大都督便是那位一贯尸位素餐却屡屡与夏臣抢功劳的皇亲国戚,一反常态地,此次军粮案之后他终于肯露面“管事”了。
“大都督有所不知,斜茶巷并非所属官府,是温氏私宅所在之地,”叶铮将军抹了一把络腮胡,语气平和地道,“据说,温氏老一辈家主丧妻不娶,府里恰住着一个寡妇亲戚,为了避嫌,他便在南北两院各建了墙,将大宅子从中分开。中间开辟的这条路久而久之就成了商贩交易之地,生意人聚居。温氏族人向来宽宥,便没与这些讨生活的百姓们计较,就有了如今的斜茶巷。”
大梁有南北两大富商,北方温氏和南方令氏皆世代为商,几乎垄断了各个行业,生意兴隆,家底殷实。温氏这一代家主名为温子慕,是远近闻名的翩翩贵君子,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素有“墨兰修竹”之名。温子慕在商界被称为“天纵奇才”,十一岁便接手如此庞大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也毫不逊于前辈叔父。
“所以要将此地征为官用,还需温氏如今的家主温子慕同意。”大都督闻言蹙眉,似若有所思地道。他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沉默的严翊川,牵拉游丝般想要与叶将军传达着什么。
叶铮将军像是不经意地接过大都督的眼神,有些吞吐地道:“翊川,你看近日闹出这么大的事,赫中郎。。。。。。要避嫌。手底下的人中我最信任你,所以我和刺史想派你去代官府与温氏相商,你意向如何?”
严岭瞥了一眼仅仅被处置为“要避嫌”的赫冉,赫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挑衅的气焰嚣张地扑来,似无声地宣示着自己在这场罪名定夺战中全身而退的完胜。
严翊川颔首,声音中听不出一分情感,道:“末将得令。”
大都督见严翊川没有异议,生怕他后悔了似的,忙补充道:“官家征地,要么给温家减税,要么就给租银。但战事吃紧,府里未必就能拿得出太多,你和温子慕商量着,能省着些就省着些,就当是为国捐些军饷了,他该懂大义的。”
。。。。。。他凭什么该懂大义?严翊川腹诽,依旧没有抬眼,冷声道:“是。”
话毕,严翊川转身向账外迈步。身后忽然响起急匆匆的声音:“左郎将——”
严翊川停步,身后叶将军说道:“这次敌军突袭,多亏你带小队在山中拖住了赤狄族主力,不然等他们南下与尤叱族联手,北境必亡。”
严翊川一言不发,叶将军见状,面色犹豫,继而道:“本将军知你此回立了大功,但你也看到如今这档口北境元气大伤,不宜落人口舌。。。。。。你还年轻,能坐到左郎将的位置已远超他人,不用愁日后没有立功的机会。所以这回你的军职。。。。。。先暂且不升吧,等你日后再立大功,本将军一并封赏。”
严翊川旋即朗声道“末将遵命”,头也没回地迈步走出帐去。
总是这样,他已经习惯了。
严翊川刚出军营,倏然,一匹墨色骏马横在跟前,挡住去路。
“左郎将巧啊!”马上人笑眼盈盈,没个正经。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犹疑,行礼道:“王爷有事?”
谢凌安在马上笑道:“方才左郎将不是有话没说完嘛。”
“忘了。”严翊川冷声道。
谢凌安翻身下马,手中还握着马鞭,挨着严翊川站着笑道:“左郎将去哪儿?”
严翊川不自在地退了半步,回道:“温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