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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梦科从小到大没干过坏事,十分心虚。衙役一喊他,他更着急了,想道:"《丈人承蜩》,怎么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粘蝉和打这东西想是一个道理。”
思及此处,他奋力跃起,手中长竿趁机一捅,把个脏兮兮的荷包从树上捅掉下来。孔梦科伸手一捞,将那荷包握在手中,撒腿就跑。那衙役远远地喝道:“你跑干吗!”孔梦科叫道:“孔圣人保佑!”拎着袍子下摆,跑到官道上。等那衙役被他甩开,总算看不见了,孔梦科已跑得气喘吁吁,在路边坐下来。他两手抖个不停,好容易将荷包打开,里面骨碌碌滚出来一颗桃核大的碎银。
孔梦科怕它滚跑了,赶忙捡在手心里,吹掉灰尘。那颗银子沉甸甸、冷冰冰,连带着教他心里也沉郁至极。严绣在村里时伶俐活泼,兼之懂事能干,谁都喜欢他;严绣在县里做巡检,手底下的捕快民壮无不服他。怎么会溺水死了、留剩一粒银子呢?真是苍天无眼,叫愿意活的活不成、应该死的死不了。
他将那银子捂得热了,当成护身符一样贴身收好。除却阿绣哥的这一两银,他身上还剩的几个铜板,拿出来买了一沓纸钱,又搭了一辆牛车,飘飘摇摇,行到西湖边上。此时正值日暮,碧水朱霞,秋色接天。孔梦科蹲在湖边,将纸钱烧了,喃喃地念:“天下江河,同归一源。阿绣哥,我在这儿烧纸,但愿你也能接得到。”
这附近没有人家,等到太阳落山、纸钱烧完,周遭只剩鬼气森森的树影,还有一股焚纸的烟火香味。孔梦科非但不怕,反而有些期待,对着湖水道:“阿绣哥,上回你说我没有变化,我开心得不得了。旁人老爱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一类的话,只有你不这样说。”又笑道:“你大概也不知道这句话。阿绣哥,你问我有没有原谅你。你怎么这样问?”
那一泓静水默然无语。孔梦科伸出一手,浸在水中,想:“阿绣哥,但愿你走的时候,水没有这么凉!”这话才在他脑子里过了半截,忽然一只冷手猛伸过来,把他从水边扯开了。孔梦科吓了一跳,忙转过头。严绣牵着黑马,站在暗中,怒道:"孔梦科,你非寻死不可吗?"
孔梦科好笑道:“我才没有要寻死。县太爷放我走了,我寻死作甚么。他待我和蔼得紧,是不是你帮我忙?"
严绣一怔,将他衣领放开了,道:“我给那老儿托梦,说我现如今当了阴差,看在我薄面份上,求他照拂则个,否则先将他魂魄勾了。好罢,你继续自言自语就是。说到哪了?"
孔梦科笑道:“多谢你!这可巧啦,正讲到你,你上次说什么来着?忽然自己跑了。”
严绣别开脸,问道:“我说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孔梦科道:“不打紧,我就是记性最好。
你说——你问我是否原谅你了。”
严绣的手指在自己腰牌上绕来绕去,好半天才说:"那你还生不生气?"
孔梦科望着湖心,茫然道:"我能生气么?你前些天带我划船,再见面就忽然不要同我好了,我以为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呢。”
严绣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你、你不要这样想。和你是没甚么干系的。
第五章往日依依
五年以前,孔梦科刚考过第二次乡试。
他第一回没中举人,倒也不太气馁。县学的先生都道他文采很好,这回一定能中。放榜那日,孔梦科直睡到日上三竿。别人都早早看榜去了,书舍静悄悄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不紧不慢地束过头发、穿上外衣。严绣的声音忽在窗边叫:“梦科!梦科!”
没有县学的牌子,外人是进不来的。但是严绣飞檐走壁,寻常围墙拦不住他。孔梦科推开窗,严绣长腿一跨,翻进屋里,道:“你怎不在贡院?我到处找不着你。”
严绣大概才从衙门跑出来,穿件绯红官袍,掐腰扎根青带,很显精神。孔梦科见了他就喜欢,拉他坐在榻上,倒来一碗水。他没着急喝,捧着水盯着孔梦科看,看了一会,道:"你去看榜了么?"
“没呢,”孔梦科道,“想着人少了去。你从那边来的罢,我排第几?”
他一边问,一边笑吟吟看严绣的脸,仿佛要从严绣脸上看出榜来。严绣支支吾吾道:“你…。…。
你……"孔梦科霎时懂了,双手一抖,心碎八瓣,道:“阿绣哥,又没有我,对不对?"
严绣登时慌了神,急道:“你别哭呀。”孔梦科道:“我还没哭呢。”
严绣忧道:“我在贡院转来转去,找不见你,就怕你窝在屋里哭。"
孔梦科低头不响,严绣忙将碗扔了,站起身道:“走罢,带你去玩。”
孔梦科道:“我要念书。”
严绣伸手扯他,他在原地不肯动。严绣叹道:"看什么书!我听说你们读书人,读得厉害的能把四书五经倒过来背。这究竟有什么用。这不学成书呆子了?”孔梦科惨然一笑,道:“我就能背,你要听吗?”
严绣简直想捂他的嘴,道:“别背了,你阿绣哥发了例银,带你去吃顿好的。"
有些生员身上有钱,就爱去“醉春意”吃酒。孔梦科那会也没几个闲钱,当然从没去过。严绣带他进了雅间,小二来问:“客人要什么菜?”孔梦科仍怯怯地不敢说话。严绣一推他,低声道:“问你吃什么呢。你不说话,别人还当我是个穷光蛋。”
孔梦科只好问:“有些什么?”
那小二把菜名报过一轮,都是些大鱼大肉、异兽珍禽,不像严绣吃得起的。孔梦科又不好下他面子,便往椅背一靠,环着手道:“口淡的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