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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蹀躞的假腿仍在探路,哒哒哒的铁钩触碰石板声,也让燕山景安心,就好像……就好像,父亲就在前面带她走一样,带她走他和母亲都走过的路。
环境陡然一变,燕山景皱眉看去,竟不懂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这里有许多塑像,都只是人形,尽管没有内脏和皮肤,但骨骼关节都做得很完善精巧。塑像手中皆拿武器。这就是偃甲吗?
她试着拨了一下其中一把剑,却不料那把剑自己动了起来!居然带动了拿着它的人形塑像。剑带动关节而走,那人像十分被动。
燕山景拉着姬无虞往后一跳,却惊讶发现,那把剑演练的竟是她刚刚看的剑招。燕山景这下再也忍不住技痒的心,和姬无虞点过头后便抽出剑上前比试,三招一过,便再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又上了一个层级的演练。
她甩开涔涔的汗水,渐渐招架不了对面行云流水剑招,好在她身后有姬无虞,他将她拉开了。
他方才没有扫兴,但此时不得不提醒她:“我不懂你们剑客,但学剑,难道不是人驾驭剑?我们刚刚看到的,是剑驾驭人。”
第75章小囡乖女
人驾驭剑,而非剑驾驭人。
姬无虞的话很朴素,可醍醐灌顶。燕山景愣了,她陶醉于丁悯人的绝世剑法,却没太在意这把无主自动的剑。但这不能怪她,丁悯人,这可是丁悯人啊。学剑的人怎么会不崇拜人类的流星?纵然剑道历史浩如长河,满天星子,丁悯人也是格外闪耀的一颗。
她刚刚忘却了所有诡异,她只剩下一腔剑意。即使她被姬无虞拽住了衣袍,她还是想拿着长歌剑再上去一战。
“我……这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动?”
姬无虞正想说话,那截走起路来卡嚓有声的小腿忽然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前方,两人顺着一看,前方空无一人,两人都皱眉出神的时候,身后却倒悬下一人,朝燕山景的脖子吹了口气。
燕山景回头,吓得一跳,跳到了姬无虞怀里,姬无虞的胳膊上有伤,被她一撞,痛得喊出声:“啊!你!”
小腿在两人身侧蹦跳着往上够,发出一阵阵激动的声音,就跟狗跳着要主人抱似的。
燕山景姬无虞抬头看,上方倒悬的人已调整了坐姿,坐在石梁上,坐也不是好坐,一条腿垂下来,另一条搭在石梁上,他戴着手套的手转着笛管,他往下看,笑道:“喂。”
随着他往下看的这个动作,他的右眼珠掉了出来,正掉到姬无虞手里。
而他本来就没有左眼,现在眼眶里空空荡荡,头颅里似乎有东西在动,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姬无虞握着湿滑冰凉的眼珠,他也不怕,丢给上方的男人,那男人将眼珠子按回去,闭上眼睛转了几圈,才睁开眼睛看他们,他只冲燕山景笑:“小囡。”
燕山景向他伸出手,可又小心翼翼,她怕碰到他的手,他就云雾似的散去了。
上方的奇怪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乖女。”
他是入口处那个燕蹀躞的雕像——准确来说,是活了的燕蹀躞雕像。也许雕像这个词形容他的存在也不合适了,不如说是……偃甲。
这是个活生生的偃人,也是个死板的傀儡。
他朝燕山景微笑:“怎么才来啊?害我等这么久。”
“十三年了,是不是?”燕山景的声音有点发颤。
“别哭。是十六年。”偃人转下石梁,他和燕蹀躞的不同,是他有两条健全的腿。甚至可以说,他不是燕蹀躞的偃甲人,而是燕山照的偃甲人,净山门弟子燕山照,那时他行走如风,剑气凌云。
他一步步走向燕山景,光影在他的额头和下颌交替,可他的面庞永远年轻,永远永远定格在燕蹀躞的少年时代。他在此处枯坐十六年,一直在等她来。
他擦了擦燕山景的眼泪:“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若是早来,我还可以做会飞的鱼,会游的鸟,哄你开心。”
燕山景从呜咽转为抽泣,偃人的怀抱很空很冷,坚硬而空荡,可燕山景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肩膀,止不住地哭泣,他抱着她,拍打她的后背,很多年前,燕蹀躞抱着小燕景,给她拍觉,他会唱很多跑调的歌,他有给她玩过靠轮子走路的木头小狗,父亲的身上总有木屑的气味,她全都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我应该早一点来的……”燕山景的抽泣止也止不住,她哭到说话断断续续,“我可以带你走……师父很想你,师父很想你很想你,他每次叫我小燕都是在叫你,他每次做噩梦都是梦到你的腿……醒来看到我好端端站着,就会只发好久的愣……我带你去见师父……”
“我应该早一点来的,我应该早一点来的。”
早一点来,就能早点见到你。
很想告诉你,乔前辈说他是我师父,可是后面有很多人争着要我做弟子,在我不想应战的时候又把我推给别人。也很想告诉你,我成为了长歌长老,长歌馆里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真的真的很想告诉你,我因为你和母亲的去世,什么都不敢做,因为恐惧而错过太多。若你在我身边,是不是都会不一样?是不是?
你一个人暗无天日的十六年,如果我这次不来,你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你还要等多久?
燕山景被父亲的皮手套擦着眼泪,眼泪在手套里甚至聚成了一个个小水洼,这是她一生里最大规模的一次眼泪,她从来没那么失态,就像真的回到父亲怀抱里,能放声大哭,会有人抱有人哄。
她的眼泪洇湿了他肩膀上的衣料,衣料下不是人的皮肤,而是树木的年轮……他不是父亲啊,他是一个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