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买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作为一名不幸的九五后,绘然几乎是在成长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房价升起来的。小时候父母并不是没买过房,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她高中之前全都卖掉了。作为住在老破小里的一线城市住民,绘然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出身带来的好处。
像绘然一样的人不是少数。
虽然有不少同龄人家里有好几套房子,绘然还听说过朋友因为父母要继续将房子租出去,不给她住而和父母吵架;也见过住在城郊的拆迁户,拿了多少多少钱;但是那些通通和她没有关系,也有不少同学像她一样,家里只有一套房子,而因为他们不是八零后,房价飙升起来时他们甚至还在读书,家里也不会在孩子还在读书时候,给他们买婚房。
绘然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多数。
在网络上,有不少人抨击房价,她也见过有人斥责他们这些年轻人非要留在一线城市,不回老家买房,只知道盯着北上广深是没有前途的。
只知道盯着北上广深。平心而论,绘然知道说这话的人并不是不友好,顶多只能算是理智地指出了一条可行的路线。有些时候,她也会幻想自己不是生活在一个楼房遍地的城市,而是在三十万就可以建一套独栋的农村。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太适用于绘然的处境。
绘然:……老家就在一线的人怎么办?买个车位放张床在上面躺着吗?
然后接着就有人回答他们了:一线城市的人为什么不去二三线城市买房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看起来似乎可行的样子。
于是绘然努力在自家附近的城市搜索了一圈,但始终没有离得太远。并非因为嫌其他城市落后(实际上网络展现给绘然的状况是,本国大部分城市都已经建设得相当不错了),而是因为对绘然来说,首要考虑的条件不是那里发展好不好,是那座城市有没有糖水和茶楼。然后发现了一件事:这些城市的新盘价格,看上去和自己所在的城市差不多。
绘然对于其他城市的理解不太深,她不清楚二三线城市是什么样子,甚至分不清地级市和县级市,顶多就是知道一个省中,省会城市应该是最发达的。但其他城市的环境怎样,风俗如何,治安是否良好,绘然并不了解。
她也在网络上搜索过相关资料,但总归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且很少能看到从一线移居去其他城市的人现身说法,而绘然隐隐约约觉得,在那些城市里,外地人和本地人的待遇应该是不太一样的。一些问题本地人可能可以靠关系解决,而外地人不行。也许不是,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无缘由的偏见,但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好吧,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绘然并不认识。而在没有基础了解的情况下,为了买房,贸然离开自己居住的城市,肯定属于不稳妥的冒险行为。
因此,绘然认为,对她来说,离开一线城市无疑是弊大于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解决方案了。也不是没有:每隔一段时间,绘然就会搜索买船的相关资料,思考有没有可能买一艘船或者一辆房车,然后住在里面。但最终得出的答案是,成本太贵,而且说不定哪天就受到政策影响不能住了。看起来是不会,但谁知道他们为了卖房会做出什么呢?
绘然不是恶意猜测——但做最坏假设几乎是每个曾被社会毒打过的人的本能了。
好吧,那就这样。
在十九岁至二十四岁期间,绘然已经差不多放弃了买房这件事。住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除了这套楼龄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水龙头经常漏水,墙壁一部分表皮已经脱落,铁闸经常生锈卡住,下水道时常堵塞,抽水马桶时常需要维修以外。只是绘然时常在网上看到那些装修得漂亮舒适的小户型,木地板白墙,smeg的冰箱,各种各样精致的摆件,好看的杯子和餐具,自然是十分羡慕的,但是抬头看看家里的样子,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和其他九五后不同,绘然从来没有上过大学。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四十三岁,父亲四十九岁,两人都差不多到了生育年龄的极限。绘然曾经有个姐姐,但后来出车祸死了,她只在清明重阳见过姐姐的照片,或者是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她。
之后她出生了。
虽然理论上来说确实不是独生女,但生活状态也和独生没有什么区别。据说,因为父母对待姐姐过分严格,时常体罚,强迫她努力学习考一个好成绩,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大好,于是绘然从来没有被他们要求过什么。他们甚至刻意选择了一所学业不那么紧张的学校,为此小时候的她还很不满——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有很多被迫着努力学钢琴的同龄人会羡慕她。
有时候绘然会听说一些姐姐被罚的事情,比如跪在地上将打翻的饭粒捡起来,或者差多少分满分就打多少下。总之,听上去如果不是姐姐死了,那么承受这些的人就该是绘然了,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虽然这么想似乎不大好,而且绘然也知道,如果姐姐还活着,自己就不会出生。
因为父母年龄大了,不免有些病痛,其他同龄人要到中年才会遇见的事情,她在二十五岁前就经历了个遍。绘然高考那年,父亲因意外离世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她们家本来就不富有——不是所有一线城市的原居民都是富有的——于是绘然咬咬牙,看看家里的情况,再看看那上了大学也不一定买得起的房子,选择了工作。本来工资在一线城市生活并不太足够,但好在她并不需要租房住(这可能是唯一的好处了),所以还是能剩下来一些钱。
开始工作的一两年,绘然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努力地攒钱。
只有高中毕业,自然是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工资也不可能多高。但因为绘然不爱化妆,不爱逛街,没有朋友,顶多也就是打打游戏看看书,甚至周末绝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更不赌博(不买基金不买股票),所以花的钱自然也不多。
每当攒钱攒到一个数字的时候,绘然就特别喜欢看和装修有关的视频和文章,每当工作得累了的时候,就忍不住幻想一下自己的房子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实也体现出了它的残酷:即使绘然已经这样努力了,她总是会遇上什么意外,然后不得不花光自己的存款。
意外大约分为以下两种:
母亲的病,还有裸辞之后的花费。
母亲年纪大了,病痛逐渐增多,于是时常出入医院,各种各样的大小费用,都只能由绘然来付。她不知道中年人们都是怎么做的,是不是以房贷为借口躲掉了。但绘然并没有房贷,而且也似乎不应该找理由不负责。总之,这个无底洞渐渐地吃光了绘然的钱。
另一个无底洞——纯粹是自找的。绘然工作六年,一共辞职过两次,基本是在物流行业里打转,每次辞职都是裸辞。第一次是因为太累了想休息一下,结果辞职三个月才找到工作——第二次更惨,找了整整四个月。除了自己交社保,还要给家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还在工作了),每次绘然都是在存款花完的最后一个月,才成功找到工作,仿佛在饿死的边缘线上挣扎。
所以,绘然工作六年了,存款只有三万块,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一个不化妆不逛街不社交的社畜能存下来的数字。然而现实如此,她也没有办法。
每当查阅银行余额,绘然都不禁挖苦自己:人类不该抵抗命运,命运说你能存下多少钱,你就肯定只能存下多少钱。
当然也只是挖苦,绘然知道如果自己拼命,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她不愿意。起码现在这份工作比上两份都好,如果她不存钱,说不定还在那家糟糕透顶的公司里苦苦挣扎,活得像是一架机器。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绘然二十五岁那年。
绘然和母亲的生日月份差得比较远,那时母亲六十九岁。纵然工资水平一直在增长,每个月请看护吃掉了绘然的一大半工资,情况糟糕透顶,她甚至存不下来钱,它们只在她的账户里打个转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绘然渐渐不再在意这件事了。她不再在乎存款是不是变少,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它。她时常幻想未来,但不知为何未来给她以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在等着她。
她只是向前走。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动步伐,但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