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第一次被人叫老太婆,窘得脸都红了,那男人乘机溜走。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是谁,当然喽,一天瞧一千张脸,哪记得我,不怪她。
“你认识他吗,小梅?”
“你这人怎么烦透了,他明明是抢我。”
“那你在等男朋友?”我问。
她不回答。
我只有知趣地离开。
忽然她在我身后说:“我认得出你,休想再来纠缠我。”我回过头,她愤怒得扭歪的脸,甚至都忘了捡包。奇怪,我仍然喜欢她。
六十年代末,红旗下的人,没有谁不热爱党和领袖。班长比她个子高一点,以前不和她同寝室。现在停课闹革命,宿舍自然按“派”分开,逍遥派也只得分。有个年轻老师,以前教体育,也是他们这派逍遥大军的一员。他常被动员,要他参加“文攻武卫”。他拒绝了,却老到女生堆里来,名义上是弄个宣传小分队,他会拉手风琴。
“我来教你们样板舞《红色娘子军》吧,你们年龄大了点,但也不是不行。”体育老师的声音温和,不像在嘲笑她们。他长得高大英俊,头发有点卷,在男人中很出众。自然成了这批逍遥娘子军的“指导员”。
她很兴奋地走在校园里,肯定别的同学都想方设法到他的小分队去。学校后院山坡上有一棵抓痒树,她走在那里,手指尖划着树干想:指导员,他真像那些不准看的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树轻轻晃起来,她感到她的心也晃起来,节奏加快。
在这里,能看见将作为练舞室的屋顶,宿舍和教学区间有块三角地,从江边挑来的河沙,铺了厚厚一层,有的堆成小丘,也是做练舞的地方。这棵抓痒树,不久前还有人畏罪吊死过,但这儿清静。
夜里,她梦见班长:模样儿从未那么好看过。她把她从庙里抓走,一到学校就吆喝着喊,看风景!她把唾液吐在她的脸上。她来不及抹,猛地看见指导员站在她们之间。他却对班长说,“你真革命,真英姿飒爽。”他的眼神,生着光芒。她心里一酸,竟哭醒了。班长在靠门的上铺,睡得安稳,轻轻打着鼾,很好听。幸好,这是一个梦,但怎会做这样的梦?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她俩在操场赛跑,班长跑过了她。
第二天她看班长,而班长也在看她。下午在练舞室,娘子军共六名。指导员对她的动作尤其认真。她做弯腰时,他的手一扶,她的脸就发烫。但是班长腰肢好,能够倒立在墙上,像是有意朝他们看似的。她被这一双倒过来监视的眼睛弄得极不自在。凭什么就得在乎班长的感觉?接连几天,她俩都没有冲突,甚至也没说一句话。
她来来回回走着,又来到抓痒树前,坐在地上。这儿常闹鬼,但是学校里最清静的地方。天很快黑下来,练舞室亮着灯光,吸引她,慢慢往那儿走去。
当然是她!在体操软垫上,有个男人把她的身体非常奇怪地翻来翻去,她的舞蹈好像是连在那个人身上的。那人背对着她。房间里就两个人。她在窗台下踮着脚,第一次看到这种事,心直跳,脸绯红。她应该在这时跑掉,但是她没有。她的脚粘在原地。那人终于转过身,确实是指导员。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愤怒:这两个不知羞的狗男女!在练舞房里亮着灯做这种事!有意气我?!
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
大约凌晨四点,她赤脚在寝室地板上移走,窗外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同室的几位女生,一个积极起来,住进造反总部,其余彻底退出,逍遥到家乡去了。房间里六个床位空着。她停在班长铺前,想摸一下她的肩膀,指导员摩来擦去过的身体。她不敢伸出手,春夏之交的月光洒进房间来,班长熟睡的脸,很甜美,翻了个身,模模糊糊说着什么事。枕头下掉出一个东西,滚到地上啪的一声。她用手去摸,没想摸到一件短又硬的东西,拿到月光下仔细一看,竟是一支口红。
天气突然转热了,练舞不久,就是一身汗淋淋。她从练舞室出来时,指导员叫住她,约她去附近的水库游泳。他的样子很真诚地望着她,她点点头。“傍晚,在水库见。”
她低头走,突然很想哭,好像有许多话堵在胸口,却忍住了。正在这时,班长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她脚步加快,想问班长:“指导员约了你吗?”不,不该问,也不必猜,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换好游泳衣,外套了条布裙,还有白短衫。已经走出寝室,她又倒了回去。她从班长枕下找到那支口红,涂在右手指上,抹嘴唇,又找张纸抿了抿。慌张,心虚,背着人做坏事,但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滋味,走向水库弯曲的半个小时山路。若是班长也去水库,是好或是不好?她俩都喜欢游泳,且速度不分上下,这竞争才公平,但指导员会选谁?
他已经在水库里,看见她出现,姿态洒脱地游到岸边。“你真美,”他说,“嘴唇真红,像辣椒般诱人。”
虽然她明白她模样周正,身材不错,但长这么大,哪听过男人如此赞美,何况是指导员。她羞涩极了,虽然水库没有旁人,她也恨不能马上跳进水里,躲进水里,逃进水里。但她刚脱掉外衣,就被他挡住。她吓了一大跳,但他并没有碰她,只是让她站在水库的石坡坎上,展览她半裸的身材,晚霞里最难见到的光和色彩,都为她出现了。
指导员凝视她的眼神,让她着慌。幸好,班长没来。水库堤坝上用红色石头铺嵌的领袖语录:“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想到班长,想到那晚上班长和指导员在练舞室,她害怕得双腿打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