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掣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皆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眉目不动,她想轻描淡写地卸下包袱。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愿意。”
迦夜冷冷地回视,怒道:“让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开口道:“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服众?”弄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侃侃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耿耿忠心,加恩扶持。若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之人,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细思了半晌,他再度开口:“弑杀营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处置?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眸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抬手止住他的疑问,迦夜的神色冷下来,“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甚密。”
她点到即止,并未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仅自己与九微过从甚密会招来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乐见之局。如此皆须仰仗教王而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方能杜绝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我说得够多了,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对自身处境的权衡,对教王心机的把握……可谓精准犀利得可怕。
九微静默着听完一切。
“谢谢。”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似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这样直面的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培植自身亲信的三年。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塞外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齐施,谋策并举,甚至操控了某些小国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都运用得恰到好处。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结纳求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连教王也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身后的影卫都令人敬畏。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营,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大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的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而此时的九微,也已远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九微诚惶诚恐地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月使之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柄到手,九微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营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有异议。而后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担当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不少出色杀手在一番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折断的利刃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自此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魔教空前繁荣安定。
殊影风尘仆仆地赶回山中,踏入水殿,莫名地沉静下来。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幽然静谧,纱帘如雾,让他忽然从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躁动。
如今他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副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而她,永远是淡淡地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至今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