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昊这话一说,姚羲和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这些年来,天下粮仓确实几经变动,商会里的老人走了不少,留到今日的也只有在座六人。原本李守仁在时,大大小小的商户都唯恐不能在列,如今各自起了私下的买卖,也鲜少听从商会的指示。
可李守仁是什么人?那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商界奇才。多少个贫瘠的村县将他视作久旱甘霖,多少人传唱过他点石成金的本事,古往今来,又有什么人能从一介私商,建立起富可敌国的庞大商会帝国。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承德帝还在位时,李家的宝瑞轩大放异彩,但凡手里有些闲钱的百姓,都能将闲钱换了抵票,靠着年息便能养活一大家子。
可惜李守仁的传奇随着他自己一同消亡在了青川的大涝中,留下了一个不复当年的高裕侯府,连同天下粮仓也一同成为了各方势力争夺的钱袋子。彼时新帝登基时日尚短,帝王心思,对先帝宠幸的高裕侯府又如何能不忌惮,若非她姚羲和自断羽翼,恐怕天下粮仓早已易主。
下首六人之中,那个方才拦过孙昊的矮实之人拍案起身,愤然道:“老孙这话说得过了!夫人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当年侯爷走得突然,要不是夫人及时出面稳住了形势,天下粮仓早就散了,哪还能有今日?”
孙昊听了骤然发笑,两臂抱在胸前,傲然道:“那可说不准,当初她姓姚的没出来,我姓孙的就会出来主持大局。”他又转头冲那人扬了扬下巴,嗤笑道:“严三金严老爷,你帮着这娘们说话,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那宝贝儿子上个月偷偷跑去当兵,你求她把儿子给弄了回来,怕是心里正感激着吧?我孙昊可是做大事的,不会被这么些个小恩小惠给迷了眼睛。商会如今的年贡占了六成利,相当于兄弟们大半年都在白干,真当我们都是不吃饭的么?”
说着,他转向了坐在左手边首座,道:“你说是吧,卓老头?”
首座上坐的一人须眉白发,缁色长衣,自方才起便闭目养神,即使孙昊掀了茶杯也未曾睁眼,同老僧入定了一般,可即使如此,他坐在那里便自成气势。
孙昊见那人不接口,只好一耸肩道:“西北连年战事,征兵无度,村村县县的少了男丁耕地,到了秋收,地里能收出什么东西来?这事儿卓老头恐怕最清楚不过了。可也没见朝廷减了田税,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光是我赤沙沟的兄弟,吃饭的开销都涨了两三倍,更何况其他的货物,不更是翻着倍地涨?朝廷倒好,一张嘴就是六成利,改明儿再给加到七成,我赤沙沟那帮兄弟就得吃西北风去!”
孙昊说罢,众人一时默然。虽说这人做派蛮横,可这番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想当年李守仁在时,年贡才不过四成。现在大大小小的商户都躲瘟疫似的避着年贡,商会得的年贡少了,供给朝廷的钱粮自然也跟着少了。天子眼看着国库空虚,西北议和无望,硬是将年贡上提。可愈是如此,商户愈要避着商会,如此恶性循环,近年来天下粮仓可谓是如履薄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纵然她姚羲和有些手段,支撑着天下粮仓走到今日,可她还是比不过李守仁的天纵英才,商会之下利润渐薄,人心涣散。孙昊这口没遮拦之人,说得话虽气人,但也并非全是虚言。姚羲和即使听得气血上头,却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隔了半晌,姚羲和才冷冷道:“天下粮仓本就是为朝廷办事,支援国库乃分内之事。卓先生若觉得事情难办,自会来同我说。倒是孙会老如此说,对得起这会老一职么?”
孙昊听了,怒极反笑,道:“嘿,我就说你一介妇人,逆来顺受惯了。朝廷要你分六成利,你就给六成,剩下四成光是养人就不够了,哪里来的本钱继续做买卖?这些个苛捐杂税的,放老李在的时候,早写了折子去讨价还价了。我天下粮仓的兄弟,自己的大哥不疼,还等着别人来疼么?”
“孙会老,这话说得僭越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卓先生忽然开了口,他也未睁眼睛,话说得不疾不徐。
孙昊听了,竟难得没再抬杠,只因卓先生这人最是教他看不透。这位卓先生入会远早于他孙昊,一人管着全国的粮食买卖,从不见他出过什么岔子。他在人前多半沉默寡言,在人后也没教孙昊拿住什么软肋。既看不出什么野心,也瞧不见欲求,这样的人最是棘手。
孙昊不好接卓先生的话,可心里还是有气,一双眼睛在厅堂内转了遍,知道在座的几人里也都不服他,当即转了话头,冲着主座上一声不吭的李随豫道:“那我说小梁侯,你倒是给句话啊。这商会说到底,你才是个正经的主子,可要想见你的金面,当真是不容易。”
李随豫自方才落座后,便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任他孙昊闹得再兄,也只是恹恹地打哈欠,两眼之下还带着青黑。此刻被孙昊点名叫到,他才如梦方醒一般抬眼看去,见了孙昊带着些凶相的脸,眉头微微一动,随即转眼看向了姚羲和。
这一下看在孙昊的眼里,便是李随豫在向姚羲和请求指示。他嗤笑一声,道:“小梁侯,你也老大不小了,肩膀该硬的时候就得硬,都二十四五的人了,还他妈畏畏缩缩不管事。要不想干了你趁早说,别坑我们呐!”
李随豫看向姚羲和,姚羲和却并不说话,手里握着座椅的红木把手,捏得死紧,像是生生忍着怒气。他开了口,淡淡道:“孙叔见笑了,希夷愚笨,担不起商会大任。”
“啪”的一声脆响骤起,姚羲和似忍无可忍,一手拍翻了小几上的茶盏,怒道:“如何担不起了?你孙叔还指着你振兴天下粮仓,你若担不起这大任,他都抱着取而代之的心思了!”
这话一出,连孙昊都听出姚羲和在指桑骂槐了。
李随豫眼角扫着堂上众人的变化,口上却道:“希夷自然是听母亲的。”说罢,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也不遮掩,面上尽是疲惫之色。
李随豫确实一夜未睡,只因千寻的病情反复,他生生看顾了一夜。可他的这副疲惫模样看在孙昊眼里,就成了*帐暖的结果。再联想起昨日听说的事,花间晚照里小梁侯同裴大公子二龙抢珠,引得美人泣血。
孙昊扯了扯嘴角,鄙夷一笑,玩味地打量着李随豫,道:“小梁侯恐怕并非不堪大任,只怕是心思不在此处。年轻人血气方刚的,留恋温柔乡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说到此处,他突然话锋一转,转眼瞧了瞧面色阴沉的姚羲和,冷笑道:“不过女人这玩意儿,养在家里暖被窝还行,可就是不能太宠了,宠过头了,就没了分寸,倒过来反压大老爷们一头。你可别不爱听啊,老孙我识不得几个字,平日里就爱看戏,几日前瞧了一出,真是让人看得气闷。戏里说得便是个大户人家,男人死了,后院的几个妻妾便搅弄起了风雨,不管有没有儿子的,都要在家产上分上一杯羹。你猜后来怎么地?”
裴栾义听孙昊这么说,知道他话里有话,急忙打圆场,接话道:“老孙爱看戏?真是新奇。回头我让东临在花间晚照给排上一出,请你去品鉴品鉴。”
孙昊看着裴栾义,摆了摆手,道:“唉,你别打岔啊,我故事还没说完呢。后来,那家主母使了手段将一众小妾弄死了,最终一人独占全部的家产,还过继了个亲戚家的孩子充作小主人,从此以后过上了呼风唤雨、锦衣玉食的日子。”他恶意地看着姚羲和被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一刻不停地继续说了下去,“那戏的名字才叫精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平……平什么鸡?对了,是牝鸡司晨!瞧,母鸡都出来打鸣了,哟,这还不天下大乱呐!”
“牝鸡司晨”四字一出,姚羲和勃然大怒。她虽身为妇人,却有着男子难及的刚毅,这也使得多年来她能咬牙熬过一次次的困境。如今却被孙昊说成了擅权,还影射了殷绿衣之事,当真是触及了她的自尊。
姚羲和抓着椅子的扶手,手背之上青筋毕露,怒喝道:“放肆!莫当我听不出你这含沙射影!”
她取过放在小几上的一摞账簿奋力丢到了孙昊的脸上,斥道:“即便我是一介女流,也绝不会叫你糊弄了过去!孙昊,今日叫你来只为述职,可你交来账册上作假的流水占了五成。”她因喊得急,气血瞬间冲上脑门,忽然脑中“嗡嗡”作响,后脑一阵跳疼,身子跟着一晃。可她一把扶稳了小几,丢出了另一本账册,厉声继续说道:“这一本是燃犀阁的流水,孙昊,你方才还在这里哭穷,哪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闲钱能拍下燃犀阁的物件?”
姚羲和这一发作,孙昊立刻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地看向了一旁的卞雍。燃犀阁地下拍卖的交易,原不该出现在述职账册里的,为何姚羲和能拿到?卞雍此时也一脸茫然地看了过来,随即转脸看向了姚羲和。
就在此时,堂外有一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进了厅堂也不及行礼,绕过众人径直向着李随豫去了。
他附在李随豫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让李随豫微微变了脸色。李随豫急忙起身向姚羲和一礼,说道:“希夷有事,去去就回。”
姚羲和脑中胀痛,正要拿孙昊开刀,当即呵斥道:“什么样的事能比天下粮仓还要紧!会老都在这里,他们都还没散,你这个正经的主子要去做什么!”
李随豫抬眼,看了姚羲和片刻,眼中却全无方才的懒散,他淡淡道:“阿寻那里出事了,我去看看。”说罢,他也不等姚羲和再骂,大步向堂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