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黑暗里感官愈发敏锐,千寻忽然心中警铃大作,身体竟先行作出了反应,足下点地沿着楼台跃出数丈。与此同时,她方才所在的包间,连同隔壁两间轰然坍塌。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底下乱斗的黑衣人,塌下的楼台砸在了人字楼台顶上。
黑暗中破风声骤起,也不知是哪一方的黑衣人突然发出暗器,其中有几枚竟是向着千寻所在的方向。千寻旋身避开,忽想起那隔间中还坐着人,转头看去,隐隐约约可见那片废墟中人头攒动,一瞬间居然有数十个黑衣人跃到了废墟的上方,抬剑就往废墟中扎去。
千寻不及出声示警,就觉得胸口一阵锐痛。她一惊之下再次点地飞出,跃上了天字楼台。可伸手摸了摸胸口,并未发现伤口,方才痛过的地方并无异样。
岂料恰恰是她方才落地,踩到了一片碎瓷碗发出声响,惊动了不知哪一边的黑衣人,竟有人再次射出暗器,卷着尖锐的破风声直击千寻。那暗器来得极快,劲道也足,千寻想避已是不及。她无奈之下足底借力扭身,耳廓轻动已听出是支袖箭,伸手扯着衣袖一把抓上去,虽已带了速度后退,还是被逼得翻身摔倒。那箭倒是稳稳当当地被她隔着衣袖捏在手里,手心火辣辣的疼。
忽然,黑暗中的墙面射出一道光亮,某处暗道的门被人打开,也不知是谁举了火把在暗道里站着,火光带着门洞的光影投射在了对面的墙上。厅堂内打得不可开交的黑衣人们,借了光亮愈发招式凌厉,不出片刻便有半数死在刀剑之下。
混乱中却见一浴血汉子飞奔着冲出人群,迅如闪电地一头扎进了火光所在的暗道,腋下竟还挟着个长木盒,似乎正是那孙昊。这一下,厅堂内还在交手厮杀的黑衣人都止了动作,调转枪头纷纷追入暗道。就在这一瞬间,厅堂内突然火光大亮,十多个暗道口被人从外打开。
千寻堪堪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栏杆边上,恰见一众护院打扮的汉子匆匆忙忙地从暗道跑进厅堂。黑衣人有几个跑得慢些的,被这群护院堵住了去路。方才还躲在暗处的客人们,此时疯了似的跑向暗道,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跑得慢些的、中途摔倒的,竟直接被来往的人踩踏在地。
姗姗来迟的卞老板从高台下的暗道出来,面色已气得发青,看着满目狼藉、尸横交错的厅堂,突然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楼台的废墟中翻找不知什么东西。
千寻看了看手中的袖箭,掏出块素帕包了揣进怀里,也顾不得去管手心被蹭破了皮,瞥了眼地字楼台坍塌之处,随即闪身进了天字楼台最近的暗道门洞,随着逃散在前面的客人,悄悄出了燃犀阁。
……
入冬后昼短夜长,这才申时过半,天色已经暗下。
自暗道出来后,千寻发现竟身在神仙居后院的水井中,水井已经枯了,从底下架了梯子可以一路上去。千寻跟着的那几个客人也不客气,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一路骂骂咧咧的没个好脸色,有几人还受了些皮肉伤,一出井口便嚷嚷着让人来伺候。
千寻是最后跃出井口的,趁着这群人还在后院呼喝,她悄然避开众人的视线,拣了无人的地方跃出后院的围墙,沿着细小的巷子回到了东风街上。来时穿着的貂绒大氅遗落在了那地下厅堂的包间里,随着包间坍塌,被一并埋进了废墟。此时冷风骤起,千寻只觉得浑身发冷,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她搓了搓手臂,可惜手指凉的像是生铁。站在巷口看着燃犀阁酒楼门口的繁华,游人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进场,门口开的赌局已经挂了密密麻麻的筹码,还有酒楼里隐隐约约传出的二胡和响锣。一切同来时没有两样,燃犀阁底的那场拍卖和厮杀竟像是一场虚无的噩梦。
千寻低咳两声,转身要走,却瞥见了燃犀阁门口的一条纤细身影,正是邈邈。
邈邈站在酒楼外的长阶上,焦急地探头看着酒楼里面,手指绞着块绣帕,生生扯出了许多褶皱。从酒楼里出来的几个醉酒的客人,吃得油光满面,见了她便跌跌撞撞地靠去,嬉笑着大喊“美人”。有个不规矩的,抬手便去摸她的下巴,惊得邈邈连连闪避,却怎么也不肯从长阶上逃开。
千寻微微一愣,随即快步走了过去,一闪身挡在了邈邈身前,拍开了那醉酒客人不规矩的手,冷冷一笑,也不多话,直接拉了邈邈向街上走去。
醉酒的那位见是个后生小子搅局,心中恼怒,扯了嗓子叫骂,步履蹒跚地要来追,不料后腰突然犯痒,便伸手抓了抓,可抓了后腰,胸口也痒了,接着是脖子。他边抓,口中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疯疯癫癫地越笑越大声,脖子上被抓了一道道指甲印子,却还是痒得要命。这下他还哪里顾得上追人,站在酒楼前痴痴傻傻地大笑,指甲抓得一脸血痕也止不住动作。
千寻拉了邈邈走出老远,这才暗哼一声“活该”,松开了邈邈,却被她反手抓住。千寻回头看她,见她两眼红红的,问道:“吓着了?”
邈邈摇了摇头,将身上披着的夹绒披风脱下,盖在了千寻身上,伸手绕过她的脖颈,小心翼翼地给脖子下面的细绳打结。千寻忙阻住她,道:“别,我虽然有些冷,运会儿心法就暖了。”
邈邈一把打开了千寻的手,依旧系着带子,她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系好,眼睛里不知不觉又滚出几颗泪来。
千寻不晓得怎么哄她,只道她是被那醉酒的客人吓着了,心想邈邈到底是因为担心自己,不肯回去客栈等着,才遭了这番罪。想着想着,便也不敢多话,任由她一遍遍系着带子。
“咕——”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邈邈手上一顿,低头看了看,随即抬头望向千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千寻抬手摸了摸鼻子,佯装正经地咳了一声,说道:“想必你也饿了,我们去买些吃的吧。”
两人在街上走了不久,便已吃上了特腾腾的胡苏饼。千寻对燃犀阁发生的事闭口不谈,只是拉着邈邈赏玩街边地摊上的小玩意儿。她嘴上不说,心里却翻滚着黑暗中的那场厮杀,扑鼻的血腥味久久难以散去,刀剑声与砍杀声依旧萦绕耳边。
那把昙花一现的龙渊剑更是让她背脊生凉,虽说萧宁渊在此的原因已不言而喻,可那把剑每次出现,都会招来诸多祸事。何况一个多月前,龙渊剑还在天门山上,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这么个地下拍卖会上?既然龙渊剑已归还于天门山,为何区区一个燃犀阁就敢拿来拍卖?就不怕天门派的人前来找麻烦么?不,萧宁渊已经来了。
千寻回想着萧宁渊说得话。“……那个被叫做辛十三的,还有燃犀阁的那位卞老板,都是天下粮仓的会老。所以这场拍卖会,本身就大有来头。”
天下粮仓到底是什么东西?卞老板又是什么人?还有,为什么从肖重吟到俞秋山,再到方才的几波黑衣人,都要觊觎这把剑呢?
千寻忽然面色一变,这韩洵武的手信说是武威将军一案有变,她才会匆忙跟着沈伯朗上路的,难道龙渊剑同韩云起之事有关?是了,初初遇到阿凌的时候,他和他娘遭人追杀。那天她在树林里,其实并没有撞见追踪之人。
千寻事后知晓,那时正值天子震怒,下令诛杀将军府众人,因此也未在意,只当做是冯宛娘带着阿凌逃脱朝廷的诛杀,来的人想必也是朝廷的爪牙。其后她带着阿凌四处走动,听说天子撤了诛杀令,他们也确实再未遇到过阻杀阿凌的人。难道从一开始,她就想错了!
重头再想一遍,韩云起在逐狼峡遭遇埋伏,全军覆没,天子得了军报,以韩云起通敌的罪名下令将军府满门抄斩。冯宛娘带着幼子阿凌逃出,长子韩洵武那时带兵在外幸免于难。直到沈南风带着江湖义士运回韩云起的遗体,天子才下令彻查。接着是萧宁渊带了龙渊剑返回天门山,路上遇袭。再然后便是天门山上的那堆破事。
千寻越想越觉得心惊,这韩云起带兵西北遭变,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待要想下去,却被邈邈猛力一推,这才发现迎面冲来一辆失了控的马车,自己竟愣愣地站在街口没有发现。扬尘四起,邈邈推开了千寻,自己却来不及闪避,眼看着那马车无人飞奔而来,马嘶长鸣,就要从邈邈身上碾过,千寻足下运力,身影虚化,眨眼的功夫挟住了邈邈旋身后退,险险避开了那擦身而过的马车。就在交错的瞬间,她眼角瞥见扬起的车帘内,一角玄色的衣袍一闪而逝,空气中竟透着血腥气。
马车一路在大街上飞奔,惊散了一众路人。千寻冷着脸看了看马车离去的方向,向邈邈道:“我们走小巷回客栈,今天这庐杨城大街恐怕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