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的雨停了,月色迟来,屋里暗淡。
沈泽川微垂的眼眸掩在昏黑里,像是停泊的倦旅,渡过了漫长的夜潮。他再看向纪纲时,用着曾经没有过的目光,仿佛脱掉了名叫府君的皮囊,留下的是一地月光。
“倘若没有师父和策安,我仍旧是我,只是不再是我害怕世间所有人,而是世间所有人害怕我。我流着沈卫的血,不需要子嗣。”
纪纲心中大痛,险些落泪,他道:“你是我的儿子。”
“我是师父的儿子,但我叫沈泽川。先生授我以诗书,我却不是个皇帝。”
皇帝。
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皇帝不仅要会制衡权术,还要拥有容纳苍生的胸襟,盛世拥戴的皇帝都是无敌的仁者。沈泽川的眼睛里蓄养着风暴,他是席卷江山的骤雨,是撕烂天地的利刃,却不是开创盛世的皇帝。
“离北有铁骑十二万,马踏中博不在话下,可是策安把命脉交给了我,我有他的马,还有他兄长的粮食。他甘愿离开离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马,师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备军,我也不害怕他的铁骑。有朝一日我会圈禁李氏丢掉的鹿,而策安则会圈禁我。日月共生于天地,数万年都没有相残,这是天下翘以盼的安定,我们就是平衡。”
烈日和辉月!
战事停歇就是另一场仗的开始,不会有君王能容忍他们共存于东方。只有萧驰野和沈泽川在一起,离北和中博才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萧既明在洛山建造马场,沈泽川默许了,这是他对离北的让步,也是他给离北的机会。中博修建的马道将打破两地的边线,它们融合起来即是盘踞东北的庞然大物。
纪纲默然盘坐,说:“他把纪家拳打得好,来去自由,怕什么。即便如此,你跟他也没有子嗣,此事悬而不决,离北和中博不能长久。”
萧驰野穿戴好铠甲,在屋里等着沈泽川回来。檐下传来车轱辘的声音,费盛替姚温玉挑起帘子,道:“府君还没有回来。”
姚温玉膝上的薄毯有些潮湿,他撑着四轮车,说:“我找二爷。”
费盛有几分为难,萧驰野在内说:“我在这。”
姚温玉婉拒了费盛,自己转着车进去了。萧驰野收起腿,在桌边坐直身,把兵书搁到手边,道:“元琢找我有什么事?”
“难得见到二爷,有些事情写信不便,只能当面详谈。”姚温玉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汗,“二爷得空吗?”
萧驰野靠后,说:“什么事,得绕开兰舟跟我谈?”
姚温玉把手擦干净,再把帕子叠好,妥帖地收回袖中。他不着急,在连绵不绝的雨声里说:“离北的事,自然是跟二爷谈更合适。如今太后在阒都失利,薛延清下一步就要拿掉韩丞的兵权,到时候储君登基,为了稳住大帅,必定会对启东进行封赏,二爷还要赴边郡之约吗?”
萧驰野当然要去,边郡之行决定着哈森突袭端州能否成功,况且他信戚竹音。
姚温玉从萧驰野的默认里得到了回答,他话锋一转,说:“世孙……”萧既明继承萧方旭的爵位,萧洵该叫世子了,他便改口,继续说,“世子待在大境,可有启蒙的先生?”
萧驰野食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面,他道:“你想教洵儿。”
萧驰野相当敏锐,他在姚温玉转换的话题里觉出了意思。薛修卓的储君要登基了,还要封戚竹音,等到跟边沙的仗打完,他们有可能跟启东分道扬镳。沈泽川要夺取阒都,姚温玉就已经在考虑子嗣一事。
“我们离北的狼,”萧驰野微抬头,沉声说,“不做皇帝。”
萧驰野跟沈泽川没有孩子,如果萧洵到中博受姚温玉等先生的教导,那萧驰野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萧洵做沈泽川的继承者,这事对离北太划算了,划算到萧驰野不想答应。
“二爷为府君着想,不肯让萧氏顶替府君,可即便没有世子,换作别的孩子,也不会姓沈,”姚温玉对萧驰野说,“府君不会让沈卫进入庙宇。”
沈泽川要让沈卫继续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个孤魂野鬼,进入庙宇承享烟火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断的就是沈氏血脉。
萧驰野说:“洵儿是离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绝不会答应。”
姚温玉沉默须臾,他改变语气,换作朋友相谈,说:“你有别的法子吗?”
夜雨淅沥,屋内并不凉,姚温玉的脸色却不好。
“天下豪杰无数,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远赴中博,来投奔兰舟吗?”
萧驰野眼眸漆深。
姚温玉不害怕萧驰野,只要能下完这盘棋,他谁都不怕。他说:“我看着他跟你遁逃向北,却停在了中博。我以为他要替沈卫洗掉罪名,可他却对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当作故土,也不把阒都当作归处,进退皆取于他的一念之间。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辅佐他,因为他是天生的枭主。你父亲知道中博正在迅崛起,他准许兰舟进入离北,是因为萧洵就是兰舟的唯一选择。”
萧方旭是开辟离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关能嗅到光诚帝的,并在最合适的时机成为大周重兵在握的异姓王,他远比儿子们看到得更远。沈泽川的前途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萧驰野和萧洵,他绝不会允许沈泽川活着回中博。
“兰舟敢走到那个位置,”萧驰野一字一顿地说,“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温玉说,“如果有萧洵的话。”
雨声杂乱,萧驰野没有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