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陶监,从十岁起便断了子孙根在咸阳宫中伺候,二十五岁之前一直都是王宫书房中最低等的洒扫寺人。我做的不算好,但也从未让人挑出一丝毛病来。
日复一日,生活枯燥至极,直到二十五岁那年。
如今我年过五旬,历经三代君主,一生的记忆里却九成都是只关于一个人,他是大秦的君王——赢驷。
我心中最感激的人是商君,因为倘若不是新法废除了殉葬制,在孝公殁时,我早已是王陵下一缕幽魂,也就再没有机会侍奉新君。
新君登基时不过十八岁,他在外历练许多年,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手段狠辣,毫不容情,不比孝公那样宽和。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因为倘若君王脾性不好,就算什么错事都没有犯,哪一天他心情不顺畅了,我们一样可能没命。
我记得很清楚,新君入宫五天杀了两个人!
咸阳宫气氛压抑。
当时,书房已无管事内侍,新君召集了所有寺人,问有谁愿意做近身内侍,我浑身止不住的打颤,但还是咬牙站了出去。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活腻了,厌倦了枯燥的生活。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惧怕死亡,那时我埋首并极力的弓起身子,感受到那个人居高临下投过来的目光,让我遍体生寒。
殿中所有人庆幸自己得救的同时,私底下都在赌我能在新君跟前待上几天,而我在他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里极力安抚自己紧张的心情。
真正近身伺候时,我反而慢慢放松下来。他很少说话,甚至有时候我偶尔没及时反应,他会自己倒水,一开始我惶恐极了,以为过不了几日他就会令人把我拖出去杀了,但奇怪的是,一个月后我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于是我不禁想,前两个内侍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被杀的呢?要知道,他们都是侍奉先君一生都没有出过错的呀!
在我当柱子站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他一些喜好,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何等身份要做何等事”,他反感别人多管闲事,更不能容忍做的事超出自己身份的人,而我之所以能安然无事的活到今天,恰恰是因为我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颇识得几个字,亦懂得许多道理,至少不算愚昧无知,因此在他身边伺候越久,对他的敬畏之心便越甚。
处事利落狠辣是因为他有一双慧眼,还有无可比拟的睿智,他能很快判断一件事情的利弊并迅速作出最有利于秦国的应对。
在他一生中,所有的事情只有该做和不该做,没有能做或不能做。
犹记,公子虔被处刑那日傍晚,一向勤政的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在角楼上独坐到天明。
公子虔虽是庶出,却是他血亲叔父,又做过他的太傅,情分可想而知。
我远远的看着他一袭玄衣的孤独背影,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高在云端的神。
打那以后,我便尝试在该做的范围之内极力的做好一切。
突然有一日,在我为奉茶时,他突然从堆积如山的奏简中抬起头来,盯着我问:你叫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第一回他眼睛一扫而过,便令蜷在地上的我浑身打颤,而这次居然不慎撞上他的目光。
他漆黑的眼眸在直直盯着人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我两腿发软,噗通跪伏在地,紧张的咽了咽,颤声回答:陶井。
因为我母亲生我时候正在井边打水,所以便以井为名。
“陶监。”他道,“你日后便是我身边的内监。”
这是他两个月一来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是我意料之外,他话中的内容,更在我意料之外,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把身边的这些宫人只看做摆设从来不多在意,却原来都看在眼里!
我才尽心尽力服侍两个月就升作内监。
我从此以后更加尽心,并且更加谨守本分。
调职之后,当值的日子我寸步不离的伺候,有了更深入认识这位一代霸主的机会。
难得闲暇,他就会拿出一只玉匣,取出里面的羊皮卷看的津津有味,得妙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他难得愉悦惬意的时候。后来我也能常常见到他笑,但几乎都是得了胜仗或者计谋成功时的畅快,笑声爽朗,却远远不如握卷时唇角微扬。
我私下偷偷打听过,知道那是卫国使节宋怀瑾献礼之物,号称三绝:一是持匣美人,二是美玉匣,三是匣中奇卷。
可我见,他对美人和匣子兴致缺缺,独爱匣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