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刘过都在家里陪着文婉,直到文婉身体渐渐康复,能下床走动了,刘过这才换上官服,去宫里向赵煦报到。
刘过到了赵煦日常办公的垂拱殿,一看:吓,殿外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群大臣,不由得一怔,在心中算了一下日子,今日不是朝会的时候,也没听说过有重大事情发生,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刘过带着一肚子疑问,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向相熟的苏辙拱了拱手,问道:“苏相公,朝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苏辙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倒没什么大事。”
刘过见他表情,显然是有什么话不想对自己明说,看来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心中唯有苦笑,也就放弃了继续向他打听的打算,正要从他身边走过,突然旁边走过来一个老臣,忿忿不平地道:“改之你来的正好,竟然有人向官家密奏要恢复王介甫的新法,实在是无耻至极,我和朝中众位大臣得到消息,都来觐见官家,向他禀明厉害,切莫被此等奸邪小人蛊惑,败坏德政。”则是黄庭坚。
刘过一听是邓温伯建议赵煦绍述,恢复熙宁新法的事情败露了,心中了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这个……应该没有这么严重吧?”
“这还不严重!”黄庭坚满面怒容道,“如果王介甫的新法都恢复了,这帮小人还是什么干不了的。老夫还听说,有人还提议,让官家重用章惇、吕惠卿、曾布、蔡卞等人,你说,一旦让这些奸邪之徒位列朝堂,太皇太后秉政以来开创的大好局面,还能保持么?”
刘过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事情就已经发酵到了这一步,看旧党这架势,显然已经感受到了危机,所以蜀、洛、朔三党竟然暂时放下了成见,联合起来给赵煦施压,要把这股“歪风”掐死在萌芽当中。
刘过瞥了众大臣一眼,问道:“那么,官家怎么说?”
一提到这个,黄庭坚就算再好的性子也动了气,满脸不悦道:“再别说了,我们从早上就来一直站到这会儿,内侍一直说官家有几分重要的奏章要批阅,让我们等候,竟是连官家的面儿都还未见到。”
黄庭坚猛然想起刘过是赵煦的心腹,就算赵煦不见其他人,也不可能不见刘过,拉着刘过的袖子道:“改之,你是太皇太后托孤之人,在这个时刻,可不能不说话。你好好劝劝官家,切莫被一些小人蒙蔽啊!”
刘过怎好意思说其实自己也是小人中的一员,敷衍道:“我尽力。”
刘过给各位大臣都行了礼,走到满面警惕的小黄门跟前,拱了拱手道:“麻烦这位内官通报一声,侍读学士刘过有要事觐见官家。”
那小黄门倒知道刘过是赵煦的心腹,不敢怠慢,忙进去通报,不多时走出来,对刘过道:“官家宣刘侍读觐见!”
刘过谢过了对方,跟着他进了垂拱殿,只见正在“批阅奏章”的赵煦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急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赵煦一看到刘过,不等他行礼,就满脸喜气地迎上来道:“刘侍读,你来的真是太好了!”
刘过以礼向赵煦行完了礼,这才问道:“不知官家为何事烦忧?”
赵煦道:“还不是朝中的那帮大臣,邓温伯之后,又有户部尚书李清臣向朕进言,让朕恢复熙宁新法,还向朕推荐章惇、安焘、吕惠卿等人精明干练,应该重用,只是事情泄露,让朝中其他大臣知晓,所以他们联合起来向朕施压,让朕承诺打消绍述的想法,还让朕严惩向朕进言绍述之人。”
刘过问道:“那么进言的邓温伯、李清臣呢?”
“哎,自从消息泄露,他们便遭到朝臣的孤立和口诛笔伐,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天了。”
刘过思索了一会儿,建议道:“官家这样避着大臣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把他们放进来,看他们说些什么再做打算。”
赵煦心里发怵道:“真放他们进来?”
刘过坦然道:“若不让他们发泄一下,朝中的大臣是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只是他们说他们的,官家打算怎么办,还是要有自己的主见。”
赵煦微微一怔,便变明白了刘过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了然道:“好,朕就会会他们有如何。”说完在御案后坐好,吩咐内侍让门外的大臣进来。
群臣施礼毕,中书舍人吕陶首先发难道:“太皇太后保佑圣躬,于今九年,一旦弃四海之养,凡在臣庶,痛心泣血。然臣于此时以无可疑为疑,以不必言而言。盖自太皇太后垂帘以来,屏黜凶邪,裁抑侥幸,横恩滥赏,一切革去,小人之心,不无怨憾。万一或有奸邪不正之言,上惑圣听,谓太皇太后斥逐旧臣,更改政事,今日陛下既亲万机,则某人宜复用,某事宜复行。此乃治乱之端,安危之机,君子小人消长之兆,在陛下察与不察也。”
前段时间赵煦打算将他罢免,换上自己信任的刘过担任中书舍人,吕陶心中自然不满,所以不但第一个向赵煦发难,一说起来还口若悬河,没完没了,他缓了口气,接着抑扬顿挫地背出早就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昔元祐初,臣任台谏官,尝因奏事帘前,恭闻德音宣谕云:‘朝廷政事,于民有害,即当更改。其它不系利害,亦不须改。每改一事,必说与大臣,恐外人不知。’臣思此语,则太皇太后凡有更改,固非出于私意,盖不得已而后改也。至如章惇悖慢无礼,吕惠卿奸回害物,蔡确毁谤不敬,李定不持母丧,张诚一盗父墓中物,宋用臣掊敛过当,李宪、王中正邀功生事,皆是积恶已久,罪不容诛。则太皇太后所改之事,皆是生民之便,所逐之臣,尽是天下之恶,岂可以为非乎!臣又闻明肃皇太后称制之日,多以私恩遍及亲党,听断庶务,或致过差。及至仁宗亲政,有希合上意,言其阙失者;仁宗降诏,应明肃垂帘时事,更不得辄有上言。圣德广大,度越古今,陛下所宜法而行之。”
吕陶这篇长篇大论,有理有据,摆事实说道理,从法理上封死了绍述的正当性,接下来翰林学士范祖禹又道:“陛下方总揽庶政,延见群臣,此乃国家兴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乱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时也。先太皇太后,性严正不可干犯,故能斥逐奸邪,裁抑侥幸。虽德泽深厚,结于百姓,而小人怨恨,亦不为少,必将有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为太皇太后过者,此离间之言,不可不察也。”
“初,太皇太后同听政,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计,皆言政令不便。太皇太后因天下人心变而更化,既改其法,则作法之人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众言而逐之。其所逐者,皆上负先帝,下负万民,天下之所仇疾而共欲去之者也,岂有憎恶于其间哉!惟陛下辨析是非,斥远佞人。有以奸言惑听者,明正其罪,付之典刑,痛惩一人以警群慝,则帖然无事矣。此辈既误先帝,又欲误陛下,天下之事,岂堪小人再破坏邪!”
赵煦刚要说话,范祖禹又接着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等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乃至辽主亦与其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上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元祐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太皇太后死都死了,朝臣还拿太皇太后来压赵煦,刘过见赵煦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又见吕希哲出班奏道:“君子小人用心不同,有昔时自以过恶招致公论,坐法沈废者,朝思夜度,唯望乘国家变故、朝廷未宁之时,进为险语以动上心。其说大约不过有三:一谓神宗所立法度,陛下必宜修复;二谓陛下当独揽乾纲,不可委信臣下;三谓向来迁谪者当复收用。三者之言,行将至矣,陛下不可以不察。”
在群臣的步步紧逼下,赵煦连话都插不上,毫无招架之力,连刘过在一旁都看的大摇其头,觉得有这么一帮大臣,赵煦这个皇帝当的实在是窝囊透顶,难怪他要对旧党这么厌恶了。
这场君臣见面会,最后彻底沦为了群臣对赵煦的批斗大会,直到赵煦耐着性子表示接受大家的批评才算完,等打了胜仗的群臣满意地退出去后,赵煦一把将御案上的砚台笔墨都推到地上,气愤道:“口口声声说太皇太后如何如何英明,如何如何仁慈,那么朕的皇考是什么,是周幽王、是夏桀,是商纣么?”
刘过在一旁目睹了这场朝臣和皇帝赵煦的交锋,表明上看起来是群臣胜了,其实是他们输了,他们这种咄咄逼人、气势嚣张的做法,是彻底把皇帝逼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如果皇帝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就罢了,遗憾的是:皇帝还有选择——那就是此刻还被旧党压的抬不起头,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新党。
新党的日子,终究是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