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丁文江、傅斯年、蒋廷黻等在北平创办《独立评论》周刊。陈独秀被捕,文化界声援。
1932年,是继续内忧外患的一年,也是北平知识分子“坚持独立发言”的一年。
1月,罗隆基在天津《益世报》发表社论《一国三公的僵政局》,戳穿国民党“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谎言。又写《可以战矣》《剿共胜利不算光荣》及《攘外即可安内》等文,以其所向披靡之锋芒,与国民党政治宣传针锋相对。
5月,胡适、丁文江、傅斯年、蒋廷黻等留学欧美归来的有社会影响的学者,在北平创办《独立评论》周刊。创刊号响亮提出“独立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他们之间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并不一致,如丁文江等人,和胡适在民主与独裁问题上就争论了一年,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友谊。
《独立评论》周刊,“说平实的话”,“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坚持独立发言”,并且都以实名发表,赢得声誉。
9月24日,北平《导报》与天津《益世报》,因登第二十九军驻北平办公处处长秦德纯骗婚丑闻,秦指使士兵砸《导报》,抓记者。26日,北平新闻记者公会通电国民党中央和南京政府,呼吁保障言论自由和人权,同时通电全国各界请求声援,一时声势浩大。
10月15日,已被开除出党的陈独秀在上海被捕,引渡押解南京。北平由胡适等人呼吁各界救援。平、津各大报纸发表社论要求释放陈独秀。北平《晨报》、天津《大公报》等还都做了追踪报道。胡适在北京大学发表《陈独秀与文学革命》演讲,赞誉他对文学革命之大贡献。傅斯年在《独立评论》撰写《陈独秀案》一文,称他为“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彗星”。曹聚仁在上海的《涛声》杂志上,组织了有关“陈独秀案”的讨论。1932年是在知识分子和舆论界声讨国民党和关注“陈独秀案”中度过的。
胡适的著作《中国中古思想史提要》出版,他还写有政论《废止内战大同盟》《论对日外交方针》《汪精卫与张学良》《惨痛的回忆与反省》等文。冰心的《冰心全集》出版。沈从文作小说《都市一妇人》。老舍在《现代》杂志,连载重要的寓言体奇幻长篇小说《猫城记》。周作人出版《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叫骂声”
——钱玄同与章太炎、刘师培的交谊及晚节
在参与新文化运动的诸子中,钱玄同算不上像鲁迅、胡适、周作人那样的文学主将,甚至一直以来,他的思想和学术都遭到过质疑,但是他的学术成就和文化人格却越来越被人推崇。研究新文化运动,研究民国时期的文学、经史和语言文字等,谁都无法绕开这位参与者和建设者。
钱玄同,原名夏,字中季,自称“疑古玄同”。浙江吴今(今湖州)人。1906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翌年参加同盟会,与周氏兄弟、刘师培等人师从章太炎,学习文字学,研究音韵训古。1910年归国在浙江、北京等地的中学教书。1916年被聘为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兼北京大学教授。1917年,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携《新青年》入京,钱玄同参与编辑。与胡适、陈独秀等一起从事新文化运动,在他的催促下,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在《新青年》上,赋予中国小说新气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如果没有“愿意给它(《新青年》)当一名摇旗呐喊小卒”,戴着深度眼镜,夹着公文包的钱玄同,几次到绍兴会馆,找“整天在绍兴会馆内抄写古碑文,把这当作惟一愿望”(鲁迅语)的周树人,去怂恿催促他给《新青年》写文章,中国文坛能否出现小说巨将鲁迅,怕是个问题。
鲁迅在《自叙传略》中承认,“初做小说是在一九一八年,因为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周作人后来写回忆,证实了此说不虚。
鲁迅称钱是“我的朋友”,钱也说自己是鲁的“老朋友之一”。且他们的交往长达二十九年。钱玄同把他们的交往过程总结为“头九年(1908年至1916年)尚疏;中十年(1917年至1926年)最密;后十年(1927年至1936年)极疏”。在钱玄同与鲁迅的关系中,可见他是以一种超然的心境,而非以恩怨来认识、评价鲁迅的,对我们认识鲁迅也是有重要帮助的。
一生从事经史研究,于文字学、音韵学有很深造诣。1939年去世,留下《文字学音篇》《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中国文字概略》等丰厚的文学遗产。
与胡适、鲁迅等人相继离开北京到外地谋生不同,钱玄同自1917年来到北京,便与之相“厮守”二十二年,至死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这在众多民国学人中,是绝无仅有的。
1931年,钱玄同曾出了个对子“江冯二庸”,规定“二”不许对“两”“双”等字,他的著名学者朋友都对不出下联,他只好将下联出示:“崔胡一适。”众友人才明白,“崔”者,崔适也,“一适”,胡适也。
钱玄同的国故之学,得益于两位老师:一是主张古文经学的章太炎,一是推崇今文经学的崔适。崔适曾在北京大学任教,不幸病故于北京绍兴会馆,钱玄同为之主持治丧活动。
钱玄同与其老师章太炎、崔适之间的师生友谊保持一生,更是难能可贵的。章太炎就与老师俞樾有“谢本师”的经历。章太炎曾师从经学大师俞樾,在其主持的诂经精舍学习,达七年之久。因章太炎敏而好学,学业优秀,深得老师俞樾的赏识,被老师视为高徒。
章太炎后来到东吴大学任教时,曾去拜望过老师俞樾。时俞樾已八十高龄,甫一见弟子章太炎,一贯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老人,竟怒目而视,痛骂他“背父母陵墓”,远游海外,是“不孝”;揭露大清罪恶,乃“不忠”。“不忠不孝,非人类也。”他还搬出孔夫子的话,申斥“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章太炎突遭一贯敬爱的老师的痛斥,当场反唇相讥,便拂袖而去。马上写了《谢本师》,向世人公开与俞樾从此断绝师徒关系。
有趣的是,章太炎同样遭到弟子周作人的“谢本师”,更奇的是,弟子沈启无也“谢本师”周作人。
钱玄同一生恃才傲物,“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叫骂声”,但与朋友、老师却相处融洽。他与老师章太炎的深厚友情,在章太炎自1906年至1936年给钱玄同的五十九封通信中,一览无余。从中可知,钱玄同比周氏兄弟等人师从章太炎先生,要早两年。钱玄同是1906年10月初认识并师从章太炎的。章太炎在该年10月8日,曾有信致钱玄同,曰“得书知君为好学研精之士”,“期欲握手”。其时,离章太炎因“《苏报》案”获释,旋即流亡日本,只过了三个月,离钱玄同入早稻田大学不久。
钱玄同将这些信函,依时序装裱成册,注明从何地寄往何处。其中四十封是讨论学术的,八封系论时政,余下十一封,乃为家常闲事。从这些信中,我们可知钱玄同求知若渴,好学不辍,老师章太炎诲人不倦,有问必答,钱玄同学业大进。
章太炎及门弟子多达百人,其中得意者五人,即世人所云“天王黄季刚、东王汪东、西王朱希祖、南王钱玄同、北王吴承仕”,五人各继承师说一端,自成体系,自成学派,皆成民国初之有影响的学者。与章太炎关系最密切的,首推钱玄同,依次是朱希祖、吴承仕。周氏兄弟在章门中,学无所长,一般而已。
章太炎致钱玄同的信函中,有的还反映当时的政治形势,如辛亥革命后章太炎因反袁世凯称帝,被囚北京。1914年8月19日,写信给钱玄同称:“知弟近甚郁郁,仆亦不甚舒畅,何不相过一谈。”抗日战争爆发,章太炎以赴京讲学为名,促少帅张学良抗日。讲学时,钱玄同等弟子或为翻译,或代写板书,或递茶送水。章太炎晚年继续讲学,创建出版《制言》杂志,钱玄同等积极参与。最令章太炎高兴的是,钱玄同、吴承仕为他编印《章氏丛书续编》。章太炎亲自作跋,跋中对钱、吴称赞有加:“吴兴钱夏,前为余写《小学答问》……忽忽二十余岁,又为余书是《考》。时事迁蜕,今兹学者能识正篆者渐希,于是降从开成石经,去其泰甚,勒成一编,斯亦酌古准今,得其中道者。”章太炎去世,钱玄同为老师作一副长联为挽联,并与同门为恩师在孔德学校礼堂开追悼会。
《钱玄同文集》曾收录了钱玄同为编辑出版《刘申叔遗书》一书而给该书校对郑裕孚先生写的六十八封信。从中可以窥见钱玄同为编此书的许多历史细节,包括钱玄同所坚持的学术思想,以及这本书的指导原则、体例构思,特别是所经历的艰辛。
一位新文化运动的骁勇之将,曾以思想激进、言论偏激者著称于五四运动时期,但他在整理编辑《刘申叔遗书》的过程中,对学术毫无门派之见,知人论世客观平和。而其间弥漫着对故友的深情厚谊,更让人感动。
刘申叔,即刘师培,江苏仪征人,晚清著名革命党人。1903年在上海晤交章太炎,赞成光复,参加同盟会后一度亡命日本,其妻以不得志于同盟会,转入清端方幕中,出卖革命党人。袁世凯窃国称帝,刘师培又为筹安会上劝进书之六君子之一。后落魄于天津租界,蔡元培主政北大,请他到北大任教授。家传文字训古之学,治三传。擅长文字,善骈体文,所著文学论文,时有独到见解,著述较多。但身后萧条,无力整理出版,钱玄同编入《刘申叔遗书》共七十四卷,乃为国学大师。
在黎锦熙看来,为人结集著述,友人强于弟子,钱玄同是最佳人选。其一,二人交情深厚。钱玄同1903年便接触刘师培的著作,甚是叹服,“有世谊,愿与订交之心甚炽”。1907年,在日本章太炎处初见刘师培后,钱、刘二人过从甚密。钱玄同曾说:“自尔遂恒与刘君谈论,获益甚多。”其二,钱玄同乃章太炎之高徒,学问博大精深,且与胡适等亲近,深具现代科学与民主素养。用黎锦熙在《钱玄同传》的话,就是钱玄同“以音韵学为主,本其师传,复运以科学方法,参以新获材料,卓然成当代大师”。他能以历史眼光来整理、评判。
曾有人劝钱玄同,刘师培晚节不保,曾引起公愤,这等人不值得为之编辑遗著。钱玄同认为“吾侪此时刊行申叔遗书,首在表彰其学术,次则为革命史上一段史料”。一切已成历史,不容改变,也无须讳饰,故当实事求是,以尊重历史,其学术成就自有价值,需要继承。钱玄同坚持“尊重历史,表彰学术”的原则,即可体现伟大的思想境界,这又是《刘申叔遗书》成功的原因。
刘师培虽仅享寿三十六岁,但一生勤奋著述,共著有四百多万字,居民国初同辈学者之前列。当时为乱世,遗著多散佚。钱玄同除翻遍各种报刊、仪征刘家的藏书、藏稿,还到处收集。黎锦熙说,除了报刊与直接从仪征刘家所得的材料外,“大部分是钱先生旧存与逛厂甸陆续得来的材料”。
钱玄同为一著名学者,一般还是易征得相关资料,但也有舍不得示人者。黄侃曾于1919年焚香跪地拜刘师培为师。黄侃处就藏有不少刘师培的书稿。不过钱玄同与同门师兄黄侃曾闹矛盾失和,不便向他借刘师培的资料。后来钱从另一师弟吴承仕处得知黄的友人,河南大学教授邵次公曾向黄借《西汉周官师说考》,录有副本,又有某君转录了邵之副本。钱玄同立刻给郑裕孚写信说,先生只须访吴承仕,托人向邵或某君转借抄录,“如此,则此书竟能印全帙矣,岂非大快事!黄藏周礼、仪礼两注,以前我们认为最无办法者,今周礼有黄氏油印本,当由弟向其门人陆宗达君借校,仪礼可由检斋去向邵君借抄。此最难得圆满解决之问题,从此竟有解决之方法矣”。
钱玄同承担《刘申叔遗书》的编辑工作,已是五十岁左右,身体状况极差,他还要到北京师范大学上课。一次在课堂上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同时,他还任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常驻干事,要承担编《简化字表》的工作。此外,他和吴承仕受恩师章太炎之托,共同编辑《章氏丛书续编》。身体虚弱,工作繁重,但他以过人毅力,全身心投入,一丝不苟地做好所有工作。
1937年3月31日,《刘申叔遗书》全部编完,由钱玄同为全书作序,次年11月付印。又一年后,钱玄同溘然而逝。
为亡友、为中国学术遗产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钱玄同严谨的治学精神、重情重义重理的人格魅力,长留文化长河之中。
钱玄同是留日出身的,但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态度上,却保持了一位学者的爱国主义立场。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钱玄同与所有日本人包括学者,都断绝往来。几乎在社交场合,甚或在文人的宴会上,凡有日本人参加,他坚决不出席,如若偶见日本人,他会怒目拂袖而去。
九一八事变后次年,章太炎先后三次到北平演讲。有一次钱玄同正与老师章太炎在客厅谈话,特从南京大学赶到北平的黄侃也来拜见老师。黄侃常戏呼他“钱二疯子”。同门师兄弟都在,黄侃忽然大呼“二疯”,指责他不好好研究音韵学,偏偏要弄什么注音字母,提倡白话文。
钱玄同原本性子火暴,一听大为恼火,二人便争吵起来。这时,章太炎从内室走了出来,见两个最有出息的弟子吵作一团,既不从中调解,也不怒喝,只沉痛地说:“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吵什么注音字母、白话文啊,快要念日文‘ァイウエオ’(日本片假名)了!”意思是说,如今正值日寇入侵,占我东北,欲灭我中华,国难当头,你们应团结对敌才是。老师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让两位大学者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