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望他推进改革,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几年下来,他已深深让我失望,他满脑子的改革举措,只为一个字:钱!只要能为太仓里多弄到一两银子,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多年以来,朝廷积贫积弱,叔大欲行富国强兵之道,原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对读书人太苛刻。对士林中人,他以极尽羞辱为能事,这一点,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规矩本应回家守制,他不守制也罢,还把反对他不守制的人,使用最严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镇压。从这一点看,他为了固守首辅威权,不惜与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
“阿弥陀佛!”无可禅师双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又道,“大概就为这件事,你就给张居正送去了一对虮蝮。”
“是的。虮蝮是镇水良兽,我将它送给张老太爷镇墓,是为了让老人的灵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何心隐不知是为同类伤悲还是别有所思,反正脸色已是黯淡下来,“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为灾咎,为横祸。人既死了,何来灾咎与横祸?所以,老汉把虮蝮抬过去,名义上是送给张老太爷,实际上是提醒张居正,再这样下去,必定水厄难免。”
“但愿叔大心有灵犀!”无可凄然一叹,随即望着何心隐清癯的面颊,心想历来结怨于朝廷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隐一愣,他明白无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吴熙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
“为何?”
“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背黑锅处分我这种人。吴熙这小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叔大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
无可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对何心隐说:
“柱乾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书院安歇了。”
何心隐谈兴正浓,但见无可已站起身来送客,只得告辞。两人走到院中,何心隐记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脚步,对无可禅师说道:
“差一点儿忘了一件事,前几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从云南姚安府寄来的一封信。”
“李卓吾?”无可敛眉一想,问,“可是那位同你一样,装了一肚子怪学问的李贽?”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礼部衙门做官吗,怎么跑到云南去了?”
“他本是礼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张居正特荐他出任云南姚安知府。一下子给他官升两级。”
“这种人本不能为官,张居正能够擢升他,可见宰相肚里能撑船。”
无可一再称赞张居正,何心隐听了心里感到别扭,却又不好反驳,只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个疯汉,张居正虽然善待他,他却并不领情,他虽然到姚安上了任,但不肯认真理事。他听说境内鸡足山有一位禅师有百丈遗风,便跑去知会,把个知府的大印挂在衙门大堂,谁需要盖印,就自己盖去。”
无可听了,捻着佛珠一笑:“这疯汉是个好人物,却不是一个好官。”
“他本来就厌恶当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鸡足山中参禅,写了一首诗叫《钵盂庵听经喜雨》,你想不想听听?”
何心隐说着,并不等无可答复,就顾自吟诵起来: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禅。
林壑生寒雨,楼台罩紫烟。
清斋孤磬后,半偈一灯前。
千载留空钵,随处是诸天。
吟罢,何心隐又评论道:“卓吾兄一门心思要当游脚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头犟牛也拉不回。”
无可心里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对他来讲,应是解脱。”
“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无可禅师的大名,便想挂印而去,到武昌来拜你为师,剃度出家。”
“什么,拜我为师?”
“是的。”
“这哪儿能成,”无可摇摇头,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随处是诸天’,何必跑到我这个痴汉门下,领一件破袈裟。”
说毕,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斯时月明星稀,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萤火明灭。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