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曾摇摇头,说道:“陈抚台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当时首辅的父亲刚刚下葬,何心隐大老远跑来送那两只虮蝮,虽有愚弄之嫌,毕竟是参加葬礼来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来,就显得首辅太没器量。所以,首辅要吴熙放了他。现在却不同了,首辅五月底动身回京,已离开湖广地面二十多天了,这时候再抓何心隐,我可以肯定,首辅再也不会指示放人了。”
陈瑞想一想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便狐疑地问:“是不是首辅走之前,额外有话吩咐你?”
“没有。”
“既没有吩咐,这首辅的心意你怎么知道?”
“今日户部传来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辅的心思,”金学曾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又道,“陈抚台,首辅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这倒是,”陈瑞估摸着这件事如果真像金学曾所说,倒是巴结首辅的一次绝好机会。但心里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犹豫地问,“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
“抓不错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金学曾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说道,“再说,为官一任,要想做成几件大事,总还得冒几分险。当初,我任荆州税关巡税御史时,揭发赵谦拿公田做人情送给张老太爷,多少人都认为我这是给自己捅刀子,结果怎样?首辅天下为公,灭私情而惩贪官,我金学曾不但没有引火烧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奖。”
说了一晚上,就这几句话最打动陈瑞的心,他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的,咱们即刻动手,把何心隐先逮起来再说。”
“好,请抚台大人迅速给捕快下令,今夜里就将何心隐捉拿归案。”
“你是说今夜里?”
“是呀,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好,我这就签发拘票。”
武昌城大东门外五里许,有一支小山脉叫小洪山。山上苍岩峻峭古木参天,石泉飞瀑禽鸟相亲,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处。山中建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别业。如今,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闻遐迩声震江南的洪山书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筑,当数始建于唐代的宝通禅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禅院,如今已是省城最为有名的巨刹,禅院后山的七层洪山砖塔,亦成为一方名胜。大凡来武昌城游览的人,第一站必定会到蛇山上登临黄鹤楼,俯瞰拍天而去的万里长江和城中烟雨楼台十万人家,接下来就会到洪山宝通禅寺烧香礼佛,而后沿寺后盘磴古道,登临洪山宝塔,凭栏骋目,看芰荷满地田陌纵横的江南胜景。
距宝通禅寺约有半里之遥的半坡上,有一处石墙围砌的大宅院,俗称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个大绸缎商的别墅。两年前,这位绸缎商附庸风雅,把这座大别墅捐出来改建为洪山书院。从此,这座禅钟悠扬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学子聚居之地。洪山书院因临近省城,加之环境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许多学生。上个月,书院山长因请到名满天下的何心隐前来主讲,洪山书院更是声名大噪,本来只可容纳二百多名学士的书院,一下子拥来六百多人。何心隐有一个观点,认为士未必高贵,农工商贾并不低下,人人都应是自己的主人,都应能成为圣人。“凡人皆可成圣”虽假借于禅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对于社会底层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处讲学,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闻风归附。
且说这天晚上,河汉横陈月华如水,尽管洪山书院里头还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是与之毗邻的宝通禅寺,却是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惟有方丈室里还有一盏孤灯荧荧茕照。灯下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庙里住持无可禅师,一个便是洪山书院的主讲何心隐。
六年前何心隐在北京天寿山见到张居正时,曾向他介绍过无可禅师的来历。无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张居正的总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与张居正一起去北京参加会试,张居正金榜题名,初幼嘉与何心隐却怆然落第。从此,三个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几年后,便成了临济宗的传人、禅门里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宝通禅寺终又变成了宏丽的丛林巨刹。这么多年来,他与张居正早就失掉联系,但与何心隐还常有过从。张居正从何心隐嘴中打听到初幼嘉的下落后,也曾托人带信给他,意在恢复联络。当年的初幼嘉——如今的无可禅师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还是不要互通信息为好。当年,他已通过何心隐带了一首偈诗给张居正,该说的“玄机”都已说了,何必还要破除佛戒重续尘缘呢?这次听说张居正回乡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见。以张居正现在的显赫身份,与他相见,无异于请来了一位活菩萨,宝通禅寺亦可借此沾光,使临济宗再次名重天下。但无可禅师一向把与官府结交视为“魔道”,他不肯攀援权贵而自损宗风。为了避免和故友相见,他便提早离开了宝通寺,前往九华山、普陀山等处菩萨道场参拜。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时间,前几日才回到宝通寺。何心隐来洪山书院讲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听说无可禅师游脚归来,便约定今天夜里前来拜会。
灯下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庙里住持无可禅师,一个便是洪山书院的主讲何心隐。
老朋友相见,原也没什么客套。无可禅师拿出从普陀山带回的无花果招待何心隐,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无可笑着问:
“柱乾,听说你最近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了,你说你现在是无父无君,可有此事?”
“实有其事。”何心隐满不在乎地回答。
无可骇然说道:“你如此说,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异端邪说?”
“我的学问的确是异端,但并非邪说,”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何心隐摆出一个论战的架势,但无可并不同他争论,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
“听说你去江陵见到了叔大?”
“见到了,合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
何心隐接着就把那日在太晖山与张居正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
无可禅师虽然不肯与张居正见面,但毕竟两人是年轻时的挚友,他觉得何心隐前往太晖山会葬的方式有些古怪,于是不解地问:
“你送那一对虮蝮,究竟是寄托哀思呢,还是故意弄的恶作剧?”
“两者兼而有之。”
“啊?”
见无可禅师一脸疑惑,何心隐便解释说:“毕竟张居正与我曾经是朋友,他的父亲去世,我不前往祭奠,于友道说不过去。所以,前往太晖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对虮蝮,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无可问话刚出口,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老和尚出外低声说了几句话,无可禅师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严峻,何心隐问他:
“有什么事?”
无可答道:“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庙里有什么值得他偷的,终不会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隐说了一句笑话,旋即阴下脸来,叹道,“如今这世道,有几个小偷原也不足为奇,眼下的情势是,官宦人家,一个个是饱暖思淫欲,底层百姓,一个个都是饥寒起盗心。”
无可摇摇头,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当政以来,这几年民困大有纾解。老衲这次出外游方半年,倒听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说他的好话。”
“当年在天寿山,我设计见到张居正,向他提了三条建议,第一是清除朋党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辅六年来,一直按照这三条推行改革。”何心隐说着,胡子一翘一翘地激动起来,竟提高了调门儿,愤然言道,“但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画骨之功。”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