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十日,他又去了趟镇上交还食盒。因是清晨,小贩大哥问过后,又请他吃了一碗馄饨,周围人热闹又彼此熟悉,互相招呼,互相寒暄,一顿早饭也能吃得热火朝天。又偶听得有客人唤他小胡,阿魉便在心里默默改称呼他为胡大哥。胡大哥忙碌一阵后略得了空,见阿魉吃得干净快速,不禁笑着问:“对了,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
阿魉碰了一下筷子,才微微松开,“城外的,不常来。”他却不说城外哪里。城外有许多普通人家,也有一个外人不明究里,只颇多揣测的仰风山庄。传闻仰风山庄多小孩,但没几个人真的见过,只是传闻而已。阿魉说得含糊不清,只要不是刻意往仰风山庄上头猜,一般人也想不到那上头去。
胡大哥果然不疑有他,立刻笑道:“那以后可常来!”阿魉点了点头,低头吃馄饨。
后来果然就几乎每旬都去了,也顺便便宜了赵简之。赵简之这个时时都想着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方式逃跑,却总没有成功的人当然没有单独出门的资格。因知他大限将至,阿魉也对他很有些谦让。至少他想吃什么,都会给他带回来,就像一个死刑犯临死之前总能吃上一顿好的一样。
他总以为赵简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了,却没有想到先死在他眼前的是那个总是很热情笑眯眯的胡大哥。非常突兀的场景,本该热闹鼎沸的小摊边鸦雀无声,只有少少的人小声交谈,指指点点,阿魉拨开人群,看到胡大哥瞪着一双突出的眼,四肢扭折地叠在地上。阿魉一言不发地看了数眼,他的四肢折得极不自然,但致死的原因是后脑勺被砸到,结合血迹看,砸到他的是一条凳子腿。那条凳子腿至少砸了他三下,才能形成这种伤口。
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轰隆一声砸了下来,压在了阿魉心上。
阿魉一言不发地退出人群,往附近那支猪肉摊的屠户走去,屠户已经收了猪肉摊,人却还在摊前立着,似乎是在等人。阿魉已是这一条街的熟面孔,他也认得,见着了他,先长长叹了一口气。阿魉没有叹气,他近乎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王屠户又叹了口气,“好心惹下的祸事啊。小胡前两天从陵少手里救下一个姑娘,今天被他带了人寻过来,竟就这样生生打死了!”
“陵少是谁?”
“你不知道?就是陵员外家的那位啊。”
阿魉点了一下头,不再问他,转身就走。王屠户见他直接走了,还道他冷性薄情,又在背后叹了口气,“往常也挺好的,竟然一点也不见伤心。”他摇摇头,为小胡唏嘘不值了一番。
阿魉出了这条街,就往山庄走。走了一两条街,拉了路人问陵员外家的地址。陵员外的住址其实很好认,就在镇西最边上,最大的那个宅院,就是了。阿魉问清了,又往山庄的方向走。
回了山庄,他平静地取了剑,用白棉布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插剑回去,去沐浴了洗净,换了另一身黑衣裳,绑了发,才拿着剑出门去了。只须臾,他的黑衣就已经完全融进了黑暗里。
天边无风无月。万物静籁。
陵员外家的少爷就死在这个万籁俱寂无风无月的夜晚里。白天他还嚣张无比,如今已经只是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同样的双目圆睁,同样的四肢扭曲。一身黑衣的阿魉站在血泊边缘,没有沾染上一滴血迹,他用那条白棉布再度把剑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地,才丢了帕子进血泊里。白色迅速被红色融化吸收,同化成了纯净的红。阿魉看着地上缓缓敞开蔓延的血滩伫立良久,才收剑入鞘转身离开。
他的离去和他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泯于黑暗。
回到山庄自己和老二老三的小院中,阿魉又停了下来,抬眼望天上。天上漆黑一片,只有模糊块状飘忽的黑云和夜幕,没有月亮。
人已经杀了,为什么毫无一丝欢悦轻松之感?反而那块大石,仍旧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阿魉才要抬脚又往房间走,去开门,那道门就自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逃心不死的那个室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左瞧瞧,右看看,轻吁一口气,就是没看到不远处廊外黑乎乎的阿魉。他小心地打开一个稍大点的缝,侧着身从缝里挤了出来,又侧过身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轻轻带上了房门。
赵简之刚想猫腰离开,身子一动,就感到自己背后撞上了谁。他整个人一僵,面色也十分难看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身黑黑得只有脸稍微有亮度的阿魉。赵简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举了举手打招呼:“你回来了啊,我正要去找你呢,呵呵。”
阿魉想:心里在骂我怎么早不回晚不回,偏这时候回吧。
他没有理会赵简之的托词,只是说:“回去。”赵简之立刻垂下了头,焉了吧唧地转身开门去了。阿魉跟了进去。他关上门,见赵简之郁郁地走进去坐回了床上,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问:“杀人不好么?”
“啊?”赵简之愣愣地抬起头,一脸都是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