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来兴儿:“你有什么差使要回?你这趟差使办下来,太子爷都在闭门读书了,你还要回什么差使,真是可笑!”
来兴儿被他抢白地摸不着头脑,心想:太子不是一直在皇上跟前侍候吗,娶媳妇都不带回来的,怎么就在闭门读书了呢?话到嘴边终究忍了下来,只说:“既这样,请公公代回娘娘,就说我回来了。娘娘如有召唤,我随叫随到。”
王保儿满脸地不屑:“景嫔娘娘不替你说话,你能出得了察事厅子?至于以后嘛,她要见你,自会差人来传。我明儿就到凝香轩当差了,以后独孤娘娘有什么吩咐,咱们也许还能见面。”
来兴儿十分厌烦王保儿这一副恃宠而骄的嘴脸,虽仍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想问,却再懒得同他多说下去,便施了一礼,说道:“既然这样,多谢公公了。”
待王保儿离开,来兴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老马倌儿:“老爷子,我骑走的那匹马还回来没有?”
老马倌儿拍了拍来兴儿的小脑瓜,笑道:“你这孩子,人都到察事厅子走了一遭,还惦记着马呢。早还回来了,是什么景元帅府上的军校,来的时候还带着个汉子。那汉子直打听你哪。”来兴儿想那汉子必定是骆三儿。他在河中和骆三儿同吃同住,打打闹闹,几天下来,相处地倒十分要好。骆三儿的老娘虽是山野村妇,倒颇有几分胆识,在事发的当晚便独自一人到河中帅府求见景云丛,也不知她对景云丛都说了些什么,竟使得景云丛非但答应既往不咎,而且还收下骆三儿做了自己的亲兵。从河中临出发回京的那天,老娘来送儿子,指着来兴儿对儿子一顿痛骂,非要来兴儿与骆三儿当场结成异姓兄弟,哥哥好好向弟弟学学。来兴儿本打心里有几分瞧不上骆三儿,无奈架不住骆三老娘一通吆喝,众军校也跟着起哄,两人便在道旁撮土焚香,拜了三拜,结为了兄弟。
来兴儿随老马倌回到院中,果然看到他去河中时骑的那匹马正在槽边饮水。那马仿佛认得来兴儿似的,见到他,直喷响鼻儿,发出阵阵欢快的低嘶。来兴儿飞奔到它跟前,亲昵地摩挲着它颈后金黄闪亮的鬃毛,回头对老马倌儿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追风,好不好听?”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这趟它也算跟你出了回远门,怎么样,脚力不错吧?”老马倌坐在院中一块青石上,边用铡刀铡着草料,边笑呵呵地问道。
“若说脚力,比起‘雪里青’来还差点儿,只是看口齿,它才七八岁,一夜间跑了三百多里路,也难为它了。”来兴儿走过来,蹲下身帮老马倌把铡好的草料整齐地码好。
“听内坊的人说,你原是在闲厩院当差,老苏头儿如今身子骨可还硬朗?”
“老爷子你认得老苏?”来兴儿惊喜地问道。
“宫中养马的,谁不认得谁呀?先帝爷那会儿,李进忠、苏福忠,还有我吴孝忠,都是侍养御马的。先帝爷他老人家还夸过我们仨名儿起得好,都带着忠诚侍上的意思。李进忠算是有奇遇,如今剩下老苏我们俩仍在操持着这老本行。”老马倌说着,轻叹了口气。
“老苏是我师傅,自打进宫,就是他带我养马。他别的倒还好,只是每逢阴雨天,膝盖处就酸疼不止,几乎走不成路。老爷子,您既和我师傅熟稔,就是我的师叔,以后小的若有不到之处,师叔您还要多担待些。”来兴儿顺势跪倒在地,冲老马倌磕了个头,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起身,麻利地摆放着草料。
老马倌哈哈大笑道:“什么师傅师叔的,老把式带小把式罢了。这里就我一人,你来,刚好给我添了个伴,我求之不得呢。”
“师叔,我在闲厩院时就听说,天子设六苑以牧马,用飞龙使领之。为何东宫之中还要单设这一处马厩,饲养的马也与六苑中所养不同?”
老马倌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十几匹马都是西域进贡的汗血马。两年前重修东宫时,太子爷专门关照少府监建了这座马厩,只调我一人来这当差。别的,你在这待得久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来兴儿听他说得含混、神秘,知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下去。两人把铡好的草料一趟趟地抱去洒在马槽中,然后呵呵笑着站在一旁,看那一匹匹马“嘎吱嘎吱”地啃啮着草料。
太子被皇帝幽禁在东宫,于承恩从景云丛手中接掌兵权,皇后还没有从这两个好消息带来的惊喜中回过味来,赵王李普的死紧接着将她的情绪从峰顶直甩到了谷底。
皇帝大半年来破例第一次离开含凉殿,驾临清宁宫,来送别他唯一的嫡子。夫妇俩在灵堂内抱头痛哭,一旁侍候的宫女宦者无不为之动容。皇帝一向身体虚弱,悲痛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吓得皇后和李进忠赶忙吩咐人将皇帝移到皇后的寝殿内静息,又传太医来诊脉,调药,待皇帝喝下一剂汤药,脉象稍显平稳,已到掌灯时分。皇帝拉着皇后的手,端详着她沾满泪痕的脸庞,轻声说道:“朕今晚就留下陪你,可好?”
皇后含泪点了点头,她依稀记得自从回到京城,皇帝这是第一次留在清宁宫过夜。
在那个晚上,皇帝、皇后几乎一夜未睡。皇帝告诉皇后,前几天他幽闭太子之时,已经动了废储的心思,只是担心赵王年幼,身体又弱,才没下最后的决心。不想时隔数日,李普竟猝然离世,令他好不伤心。皇后没想到皇帝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多少年压抑着的心事骤然揭破,想到自己薄命的儿子,不禁失声痛哭。
然而,当丧事已毕,皇后从丧子的悲痛之中逐渐清醒过来后,重新品味皇帝的那番话,她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是有意在缓和她与太子之间本已剑拔弩张的关系。这么一想,就连幽闭太子,于承恩接掌军权都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思念至此,皇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果真如此的话,皇帝对她的猜忌和防备竟胜过了骨肉离别的悲痛,那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啊!
她十四岁嫁入东宫,依赖族荫和出众的才艺赢得了宠幸,十七岁就被晋封为良娣。当年叛军攻破京城,太子仓皇之中只带她一人逃了出来。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坚强和果决激励着生性懦弱的丈夫,临危受命登基,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平叛。当时,她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还在亲自为亲兵将士缝补衣衫,将士们感念她的恩情,在多次和叛军的遭遇战中,不惜拚命死战,保护他们脱离了险境。皇帝在京城收复后,打破了三朝宫中不立后的规矩,将她从妃子晋封为皇后。当时,她是何等的荣耀,和丈夫又是多么的恩爱!短短几年过去,皇帝一直体弱多病,后宫之中并没有增添新人,然而他们间的隔阂却日渐加深。这究竟是因何而起呢?是为了她强令太子和出身杨门的太子妃离婚,还是一年前她撺掇皇帝诛杀了建宁王,皇后独坐在清宁宫中,百思不得其解。张家和杨家结怨,原起因于先朝杨家得势时构陷戕害了自己的祖母,对此,皇帝是清楚的呀,而自己能够容忍身为杨氏近亲的吴氏生下的儿子做太子这么多年,皇后扪心自问她并无愧于夫家,而丈夫却无端对自己生出这么深的猜忌,想到这儿,皇后打心底泛出阵阵寒意。本来,有儿子在膝下,无论他是否当得太子,皇帝殡天后,她都有个依靠,而今这唯一的指望也没了,她一想到夭亡的儿子,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芙蓉悄没声地走进殿,看见皇后独自坐着垂泪,知她又想起了儿子,便上前劝道:“娘娘也该出去散散心,整天闷在宫中,别闷出病来。听说皇上新赏东阳郡公的宅子里有好大一棵桂花树,人称京城‘桂王’,这两天花开得正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她是皇后身边的女诸葛,十分得皇后喜爱和信任,说起话来自然不似寻常宫女那般拘束。
“东阳郡公?我怎么没听说过。”皇后疑惑地看了芙蓉一眼。
“就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景云丛啊,皇上才封的东阳郡公,赐宅归仁里,离咱们这儿不远。”
皇后板起了脸:“芙蓉,你是说到景云丛家中去吗?”
芙蓉仿佛没看到皇后阴沉下来的脸色,从容解说道:“前些日子,东阳郡公和景嫔娘娘都要进宫到灵前祭奠,被婢女回了。如今正是要娘娘赏这个恩典给他家。”
皇后听她话里藏着话,不耐烦地问道:“有话快说,这是为什么?”
“婢女听说景云丛当年对皇上和娘娘有救命之恩。前些时他家祖坟被掘,景云丛身着重孝进京面圣,被皇上夺了兵权闲居在京,如今他家和咱们宫中可谓是同病相怜,娘娘既已宽恕景嫔派人出京之事,何不再进一步,一则可赏花散心,二则对景家略表抚慰,皇上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娘娘什么的。”芙蓉话虽说得有些婉转,但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承恩暗中作祟,虽不是自己授意,但皇帝顺水推舟,不另派大将,而是命于承恩暂掌兵权,又同时将太子的心腹派往前线,分明是出于怀疑自己和景家祖坟被掘有关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景暄派到河中传信的偏偏又是自己安插到她身边的眼线,李进忠既已出手将那小宦者拘押数日,皇帝自已知道此事,一旦李进忠将安插眼线之事泄露给皇帝,只怕太子被关的帐也要算到自己头上,与其被动遭疑,倒不如主动去惑,正好借机向皇帝表示和太子缓和的诚意。
皇后思念到此,用嘉许的目光看了一眼芙蓉,吩咐道:“摆驾归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