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章望洪氏方起身,就有常州章府里管事于评夫妇两口儿赶来求见。章望和洪氏相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大奇:“他两个怎的突然从常州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故?”洪氏更想到他两个原是自己的陪房,只怕小东门娘家有事,急忙命领进来,也不避嫌,就让站在禅房厅里回话。结果一问,事情果然跟洪家有关。
原来洪艽为自家一支归宗,替仪真主家尽心用力,那边感慨心诚,族长洪蘼便做主,将当年洪艽之父所属族田重新分还给他。洪艽因一家不在扬州,便议定将其划作四份:一份还归族里,以作祭田;一份仍给族中贫苦无田者租种,收成只取十一,亦许按市价折银计算;一份与洪蘼并几个兄弟算了银两,折到那两爿帮仪真家里开的米粮与生药铺子里做股本;最后一份却是要与洪氏,只道是宗族里补她一份添妆。洪艽既做了决断,自然要告知章家,也要请人一起往扬州处置。章家得知,急忙由章由写信告诉章望这头,一边安排人手,预备随洪家往扬州去。这于评夫妇就是章由特意打发急往南京报信的。
洪氏听说缘由,知道这是父亲酬谢章望与仪真洪家说情之意,却也少不得跟章望推辞两句:“哪有出嫁二十年的人,还跟娘家讨补嫁妆的?”
章望笑道:“是岳父与舅兄弟们的好意,你不领受,反而教他们不安稳。这会子倒是要快快定个主意章程,看是倒换个南边的庄子还是哪里的铺面。定准了,由儿也好处置。”
洪氏道:“左右也不缺那两个子儿的出息,教由儿自己看着罢。”这时方问于评家的:“家里一切都好?英哥儿舅舅家好?那边可定了去扬州的人手时日?炎天暑热,老爷是必不可动的。如此,还是益大爷和阿大父子一起去了?”
于评家的回话道:“家里都好。舅爷家也好。这次是舅家大爷和大表少爷两个去仪真。大表少爷又说,上回接了大爷和大奶奶的信,倒是给他提了醒,打算眼下扬州族田的事情了结了,中秋前先往钱塘、会稽走一趟,顺便就拜访诸暨寿家。大表少爷问大爷和大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捎带的,提前置备了,好教他带去。”
洪氏就看一眼章望,笑问:“你什么时候就给家里去了信?我竟不知道。”
章望笑道:“你上次随大嫂子到忠献伯府,回来不是满口说三太太的好么?可见诸暨寿家的女儿,确实是值得访看一趟的。”
洪氏就点点头,命人带了于评两口儿下去吃饭歇息,道:“你们昨夜入夜才到的,今个儿又一大早地上山来伺候,想来都没睡得安稳。这边先对付垫两口,再睡一觉,或者下午就又要连夜赶回常州去,也只能劳累你们了。”那两个忙说:“我们听使唤的,哪里当得起大奶奶‘劳累’两个字。”这才下去了。洪氏又转头跟章望笑道:“还要劳烦大爷写信给常州,把话给由儿和阿大吩咐清楚了。今个儿这一早忙的,连早饭都没陪姑妈用呢,我这儿得赶紧去给说个原委、陪个不是,顺便,再找大嫂子说说话。”章望笑应了,洪氏便往章太夫人住的禅院去。
少顷,便到禅院门口。门前的媳妇子正坐在石墩子上打着扇子闲话,见洪氏来,忙迎接上前,问了好,禀告说:“老太太被南京守备侯力家和文侍郎文家的两位老太君请了到后头西首禅舍听经文、抹骨牌去了。三太太也在那里伺候着。大太太和二太太往云水寮看几位姑娘。叔太太且屋里坐着,喝两口茶,两位太太就该从那边过来了。”
洪氏笑道:“我原也要去看姑娘们,不如走过去,会了她们再一起来。”便往云水寮去。行到禅院外,就见粉墙竹丛边立着个青年人,雪青色长袍,蓝色绸裤,腰间一条雪青玉带,领口袖口并腰上都饰了紫蓝色缠枝莲花:正是黄年的次子黄旻。洪氏故意颠颠脚,又咳嗽一声。黄旻听见响动,慌忙转身行礼。洪氏笑道:“怎么立在这里,又拉长了脖子瞧?好赖快二十岁的人,还跟小孩子巴巴儿找娘似的,我一会儿定要学给你母亲,看是不是个笑话。”
黄旻听了又羞又惭,垂了头,说道:“伯娘还请饶侄子一遭,再不敢的。”
洪氏就稍稍收起笑,温言问:“到底怎的?可是有话与你母亲说,这会子又顾及你姊妹们,不好闯到跟前去?”
黄旻答道:“自家姊妹都在,更有曹、林两位表妹,不敢唐突。只是要跟母亲说一句要紧的话。原想着今天到母亲处请安时说的,不意父亲一早就命人叫了过去。”
洪氏点点头,笑道:“既这样,我便替你传个话。你且在院门上等一等,看你母亲怎么说。”
黄旻喜得连忙行礼,连声说:“多谢伯娘。”一路护送洪氏到云水寮院门上方站住了,眼看着洪氏一行款款进去不提。
却说寮舍屋里人正齐全,林黛玉、曹雅婧赶围棋手谈,黄芊观棋,王夫人边吃茶边看黄蓓、黄蔚在窗下临帖,黄蓉、黄莉则围在崔氏身边剥莲蓬莲子,见洪氏进来,纷纷起身迎接。洪氏与王夫人、崔氏妯娌见了礼,黛玉早偎近跟在身边,因笑道:“我的儿,不必管我,你自与姊妹们玩耍。”又向曹雅婧说:“曹丫头也多礼,你只问你妹妹们,我最不讲究这些的。一家人舒舒坦坦的才是自在。”
这边王夫人问:“阿好妹子从哪儿来?老太太跟力家、文家两位老太君斗牌,方才遣人来说,玩得高兴,昼饭也在那边用,不回来吃了。我们这才过来孩子们屋里消遣。等明儿下山,再想躲清静也不成了。”
洪氏道:“这话可笑。后日就是你娘家大侄子的好日,哪有你躲清静的道理?何况前半程都是你的效力,这会子正当论功劳、受夸赞、领好处的时候,再没有自己躲开白让出去的,且也不是这么个大度的法儿。”
王夫人笑道:“阿好这话,果然我爱听。”便叫丫鬟:“翡纹,还不给叔太太上茶?小蹄子们眼力见儿呢!只管猫在一边混玩,倒让客人动手。”
原来紫鹃早倒了茶,青禾捧上来,奉与洪氏。洪氏接了,便在桌边坐下,对王夫人道:“不忙,我先拿这个润润嗓子,再来喝你的好茶。”随后向桌对面崔氏道:“刚刚我过来,院门外遇到旻哥儿,看形容像是有事,问他,又说不是什么着急事体,只在外头候着。”
王夫人听了,忙道:“这孩子太拘泥,自家人也这么多礼。快命人叫进来,这山里头虽树荫遮盖,到底三伏天气,邪热中暑可不是顽的。”
丫鬟们应了,正要去叫,却被崔氏止住。因向王夫人致歉道:“大太太恕罪。旻儿平素也知道分寸,既不进来,定有道理。不如我出去问他,顺便也往后面厨房看一看昼饭斋菜。”
王夫人笑道:“这倒不用,一会儿我去看便是。你只管照应自家。倘旻哥儿真有要紧事,也不必分心耽搁。”崔氏便出去了。众人送到屋门口,止步回转。王夫人扯一扯洪氏的手,道:“跟我里屋吃好茶去。”洪氏会意点头,两人就携着手到里间屋中,向窗坐下。翡纹上茶,然后退出去,又把帘子下了。洪氏看着就笑道:“看这举动,可见还是有眼力见儿的。”又问:“怎么我看二弟妹淡淡的,两个丫头也懒懒的没精神?”
王夫人道:“你眼神倒好。但这还不是因为你?”
洪氏奇道:“怎么是我?”
王夫人笑道:“自然是你。你养了好儿子,又得了个好亲家,偏偏还不足兴,回小子只一首诗就把其他写了三首、五首的统统压下,教有心抬举自家儿子的反闹了个灰头土脸。这还让人要打起精神来,可不是强人所难?”
洪氏一愣,疑道:“一首诗的事情,还能有这么大力道?我可听说了,满座年轻人哪一个写的都不坏,而且他们论道说禅,别人都有妙论,独我家回小子是第一个偷空逃避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