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蝉声唱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鬼使神差的命。
蓝保温养了三十三年的儿子,居然是别人的。
这要感谢给儿子放血的人,感谢老天有眼,感谢医生、医学,感谢儿子蓝必旺。
腊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蓝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现行。愤怒的赌徒一拥而上,对蓝必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是谁,拿刀子捅了蓝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动脉,喷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伤人的人都溜了,赌场的主人吓破了胆,急忙和家人将蓝必旺抬上车,往县医院开。途中车稍拐了个弯,经过蓝必旺家,拉上已得到电话通知的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
父亲蓝保温看着在车上像被生手宰的猪一样半死不活的儿子,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塞进儿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针或临终关怀。儿子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夹带着剧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绑带渗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样从腿上滚落,洒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摊血,的确像生手杀猪。母亲韦幼香一上车就哭,号声比猪叫还尖厉。丈夫蓝保温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坏或吸引,忍不住张口大骂:「看看你烂X屙的儿子,被你惯成这样的下场,哭,哭你个烂X!」韦幼香回了一句:「儿子要是没了,你想我这烂X再生一个,还生不出来了呢。」然后接着哭。
本来接送赌客的专车,现在成了救护车,拉着伤员奔跑四十公里,进了县医院。医生一看伤情,决定马上输血。蓝保温撸起袖子,说输我的。但一验血,血型与伤者不符。蓝保温是A型,儿子却是B型。韦幼香挺身而出,也撸起袖子,说输我的,我是他妈。但一验血,又不对。韦幼香还是A型。等着手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自称是伤者双亲却没有血缘关系的蓝保温和韦幼香,心里可能说了一个「丢」字,然后朝护士使了使眼色。
医院走廊蹲伏着一帮卖血的人,一听护士呼要B型的,站起来五六个,像是终于有与专业匹配岗位的找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但护士只带走了三个。
1200毫升买卖的血输入蓝必旺的血管,他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开始上升,脱离了危险。
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却通体透凉、僵硬,像掉进了冰窟一样。
儿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样,两边都不一样,这还是亲儿子吗?
蓝保温抛开儿子去问医生。医生回答说A型-A型的父母的确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肯定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儿子就在这县医院生的,剖宫产。六斤六两的儿子从胎里出来后则被送去婴儿室,三天后才回到母亲的怀抱。难道是抱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韦幼香想起护士用大推车送来孩子时,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奶。邻床的一位妈妈建议「吃吃我的看」。儿子吃了那位妈妈的奶,竟然不哭了。当时她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呀,而且儿子当时手上也没有戴辨别身份的手环。问题一定出在医院。
医治儿子很快演变成对儿子来龙去脉的追查。医院也重视,其实是慌张,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当年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
当年的护士,大多已经退休。医院把她们全部找来,让她们回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护士都说记不清了。
还是有一个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长办公室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邻床妈妈姓苏,她老公是县矿管局局长。
三十年前的矿管局局长能查出来,叫罗仕马。但罗仕马不在县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宁。
医院方面在南宁找到罗仕马,说了罗蓝两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错了,希望双方能做亲子鉴定。家财万贯的罗仕马当然同意。
鉴定结果出来,罗蓝两家现在同龄的儿子均与各自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是错位的关系,亲缘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说蓝保温夫妻的儿子蓝必旺才是罗仕马夫妇的亲儿子,而罗仕马夫妇的儿子罗光灯,真正父母是蓝保温和韦幼香。
罗蓝两家的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伤情初愈的蓝必旺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世,从床上蹦起来,对同样高兴、激动的养父母说:「蓝保温韦幼香,我就晓得我这条命不是下贱的命,我这金身银身富贵命,你们给不了。」
蓝保温回应说:「是呀,你这个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
蓝必旺说:「我亲生的父母我决不会反。不过,我会想你们的。」
韦幼香擦着喜悦的眼泪,说:「必旺,到了罗家,一定好好做人,别赌了。」
「不赌。有钱人哪里还用去赌。」蓝必旺说。
而在南宁的罗家,气氛却十分沉重,每个人都很痛苦、难过,心如刀绞。金碧辉煌的别墅第一次感觉像个牢笼甚至地狱。
罗仕马和苏莲看着亲爱了三十三年的儿子,他们看见儿子的整个身体是扭曲的,还有脸。儿子的身材本来就瘦,脸又长,此刻扭曲起来,很像一棵被霜打雷击的树。事实上这突然的变故,对儿子的打击何止于霜打雷击啊,简直是被命运的脚踢下了万丈深渊!他还能活着不死,真是万幸。亲爱的儿子,多么乖巧的儿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亲生的呢?虽然你和爸妈长得不像,从长个儿开始就越来越不像,爸妈私底下也讨论过,甚至争吵过,但最终还是坚信你就是爸妈的亲儿子。为了你的成长,为了你的幸福,爸妈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事实上或者本来,罗家这亿万财产,未来都属于你,而且你已经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现在麻烦来了,亲儿子出现了,这是老天长眼和恩赐,爸妈得接受。麻烦的只是如何把爱平衡给你们,说白了就是财产将来如何分配是好?爸妈的愿望当然是一人一半,两个儿子享有同等的权益。可是能做到吗?首先即将进门的兄弟(是兄还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吗?他能接受你吗?如果你们互相排斥或单方面拒绝,这不是麻烦,而是灾祸的开始。然后是企业的主导权,是保持不变,还是易手?然后农村的父母怎么办?然后……
别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心惊肉跳的罗仕马和苏莲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远见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对迷离莫测的棋局,是越想越觉得凶险,不敢再想。
父亲罗仕马对儿子说:「光灯,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