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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红尘万丈的首阳。
待谢承泽年中回来述职时,同他一道去逛逛,萧彦想。
马车下得朱雀大街,往东是恭王府邸,仍是一条青石宽道。车篷四角銮铃振响,两个门房远远听见,忙打开王府正门。
马车正要拐进之时,角门边斜刺里的阴影处却忽地走出来个人,冲这边作揖:“王爷归来,草民久候,这厢有礼了。”
这人步伐从容舒徐,门口守卫却都吃惊不小:不知道这人是何时站到那边角落里的,他们居然毫无察觉。
守卫密密围在他面前,乐季手按刀柄从车上跃下:“何人胆敢擅自阻拦王爷车驾?”
那人不慌不忙答道:“因无拜帖,不能登门,又与王爷素未谋面,无奈只得在此守候。”
乐季不耐冷笑:“带你去见官之前,先报上姓名来。”
守卫一拥而上制住了他,但那人不卑不亢,反而直起身来:“草民亦万重,东洲人士,一向四处做些小买卖过活。初到贵都宝地,鲁莽不懂规矩,但就草民所知,这七海五江之内,并没有将债主绑去见官的道理。”
乐季不屑:“看着衣冠楚楚,原来是个失心疯么。”
“慢!不得无礼!”车内的萧彦听到这人说出“七海五江”四字时便已心中有数:在有辛部他几乎要遭屈辱之时,迫不得已许诺哥亥天青粮草。之后他被救回,随后带兵攻进有辛,半路上收下的十车粟米、十车糙米,便是亦万重手下的一苇商行运去——算算时日,果然是口信送出七日之内。
前世,亦万重曾状似不经意间笑语:只要念出那句口信,一苇商行能在七日内将贵客要的货物送至东洲的任一角落。
回想起前世,与亦万重偶然结识:一个踌躇满志的大国皇子、一个横行东洲的商队掌舵,交谈之下发现彼此脾气相投、见识相和——萧彦不傻,自然明白商人行事无利不起早,接近自己必有所图。即便如此,居然仍是惺惺相惜,渐渐成为至交好友。
前世,亦万重鼎力相助他。萧彦为邀买民心而常年设立的舍粥铺、笼络贫寒出身底层官员的银钱米粮、乃至扩充豢养府兵的饷银,背后全都有亦万重支持。那时乐孟曾不解,提醒他留意亦万重,说商人逐利、胸无大义,不可深交。
萧彦只付之一笑,不以为意:他当然明白亦万重将资助自己看作一桩大买卖。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地接受——商人见利忘义,银钱两讫之后清清爽爽,正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
甚至后来,他在储位之争中落败,毅然决定在君父咽气当晚发动宫变,仓促间要亦万重借银十万,亦万重也并未多问一句,次日便备齐款项——都是不打官造印记、无从追踪来路的现银。
虽然私下相互欣赏,但与亦万重的合作中,双方始终都保持试探与防备;如今回想起来,那时他仍是低估了亦万重的实力,这个东洲商人深不可测。
车外的侍卫等了半晌,萧彦却没再发话。僵持之下,亦万重先行笑道:“夜尚未深,何妨细谈?久闻王爷风采斐然,今夜草民有幸得见……”
萧彦回神,在车内淡淡道:“抱歉,本王公务繁忙,便不与先生深谈了,还望体谅。在贵商行所欠之债,府中将按所有花费三倍偿还。”
亦万重略略一顿,似是未曾料到这个回答,但随即笑道:“区区几车稻谷何足挂齿!草民今夜前来就是为告诉王爷,此等些微小事只当是草民为圣上贺寿的薄礼,不劳王爷费心归还。”
欠你债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萧彦心中冷笑,语气却丝毫不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王知你们行商之人赚的皆是辛苦钱,自然不能令你赔本。现下夜色已深,本王也就不多留你了。”
亦万重听出他要逐客,也不勉强,施礼问道:“草民告罪,耽搁王爷歇息。草民只是好奇,那句口令,王爷是从何处得知?”
七海五江乘长风。
这句口令是前世两人达成合作默契之后,亦万重亲口告诉他的。
只要对任何一家商行念出这句话、再言明传令者的身份,一苇商行便会将传令者要求的任何物件按照要求送到任何地方——当然,利息是高昂的。
如此紧要的口令,知道的外人寥寥无几。今世萧彦尚未与亦万重结识,却在危急时动用,难怪亦万重惊疑。
但萧彦无从解释,只佯作不懂其中利害:“偶然间听闻,试试是否灵验罢了。”
“偶然听闻?”亦万重听出他想糊弄自己,却并不发作,笑道:“实不相瞒,这口令是草民家世代做买卖时讲给贵客的,数十年来动用过的客人不过两三个而已。王爷居然偶然听闻,可见机缘巧合,草民不胜荣幸。既是有缘,不知王爷可否降尊纡贵,下车与草民一见?”
说来,前世他萧彦欠下亦万重的债最终也并未归还:宫变不成,恭王府被包围,萧彦带着八千城南宿卫军逸出首阳往南,在从前的魏雍旧边界归云山一带盘桓,直至被谢氏击败——自是无力归还向亦万重借的那十万银两。
萧彦知道,亦万重看似与普通商人无异、哪怕为做成一桩极小的买卖都可以随处赔笑,实则骨子里骄傲非常、有不可撼动妥协的行事准则——这也是他除去商行掌舵人身份之外、能得萧彦欣赏的原因。现下若连当面交谈几句也断然拒绝他,实在是拂他颜面,此后即便再见,他也定不会将萧彦视为可交之人。
若是别无所图,与亦万重再交一世朋友也算乐事——首阳浮华,熙熙攘攘,他一个高处不胜寒的皇子想有个谈得来的朋友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