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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后,母亲带着塞德里克一路南下,最后定居在一个边陲小镇中。
母亲脱去了绣有繁复图腾的奇异神衣,穿上了时行的塑形束腰和连衣长裙。行走时,再也听不到铜铃清脆的声响,看不到随风飘逸的彩藩。
她忘不掉那一天,一群身着铠甲、手执火枪的骑兵浩浩荡荡地闯进自己的氏族,宣称自己以神的名义清洗恶魔的同族,飘扬的十字军旗如蝗虫过境,在部落里烧杀抢掠。丰饶的草原上满布尸体和血迹,马蹄声碎,将他们世代供奉的神像践踏进泥土里。她的父亲为了保护族人,头骨被枪弹击碎。她的母亲因为反抗骑兵的迫害,被剥光后剖腹。她的丈夫,一位骁勇善战的氏族勇士,为保护怀孕的自己,连中数弹,在她眼前活生生地失血而亡。不知道那些骑兵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武器,只要略扣扳机,就能将别人轻易击倒在地,无数族人的身上炸开一个个血窟窿,血肉淋漓地倒在地上,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神色。
母亲被迫离开故土,将无尽的仇恨咽入心中,凭借着超凡的毅力在危机四伏的野外荒野上独自诞下塞德里克。又翻阅群山,跋涉千里,到异国他乡茍且偷生。她不得不在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环境里,从头开始学会另一种语言,学会它冗赘的语法、扭曲的字符、晦涩的口音。她在氏族里引以为傲的除病祛邪的能力,在这里变成了装神弄鬼的骗术。她还记得,身无分文的自己为了给襁褓之中的塞德里克喂一点果腹的米粥,为一户人家的小女儿治疗身体上的病患,当她前倾身体,将嘴唇贴在小姑娘的腹部用力吮吸片刻,然后在碗中吐出绿色的唾沫时,那户人家的主人目睹了这一幕,当即拉下脸来,惊惧又恼怒地将最恶毒、最粗鄙的脏话吐到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这只是小女孩在日常饮食中吃进去的“毒药”,就被粗鲁地扫地出门,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大门又突然打开,绿色的毒液连碗一起劈头盖脸地泼到她身上。最终,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出卖了自己的身体。黑发黑眼的北国人在这个国家是格格不入的异类,偶尔也有想要尝鲜的人光顾,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挂着比那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更廉价的价格才能招来客源。
先前那户人家的对她的恶劣态度,在母亲的心里拉起了警钟,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好在,荒野的生活带给她兽一般强悍的体格,她一路边卖边走,经过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夜,她终于在一个民风开放的小镇里安顿了下来,也不再做那番营生,而是去了一个富人家当女佣。
母亲从未将这些往事告诉给塞德里克,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地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但是,身为通灵氏族的后裔,塞德里克也继承了母亲的极佳天赋。
第21章
绝大多数人往往到两三岁之后,才逐渐拥有记忆。那充满未知和疑问的婴幼儿时期,是大脑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花园。说出的一句话语、尝到的第一口滋味、闻到的第一缕气味,当人们试图去追溯那段时光时,记忆往往一片空白。
然而,塞德里克能记得这段被大脑刻意隐去的时光,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记得自己还未出生的时候,蜷缩着身体泡在母亲胞宫内,周围黑压压的一片,耳畔能听到羊水拍打到子宫内壁的咣咣声响。在记忆的原初,他度过了一段幸福安逸的时光,他在温暖的洋流里懒懒地漂浮着,时而被一道来自外界的力道轻轻抚摸着,他顺着力道的方向,侧耳贴在内壁上,能听到一道模模糊糊的男声哼唱着悠扬的长调,与女人清爽的笑声缠绕在一起,就像他和自己肚皮上的系带,这是塞德里克对外界世界的第一印象。
后来,女人不再笑了,塞德里克再也听不到那首悠扬绵长的歌谣。他小小的一方世界在不停地旋转、颠倒、收缩,羊水哗啦啦地冲刷着他的躯体。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般的压迫。他哭、他叫、他攥紧拳头向下用力一蹬,新鲜的空气一股脑地涌进鼻腔,肺部就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他嘴巴一瘪,洪亮有力的啼哭像一场夏日的暴雨,酣畅淋漓地落在荒凉的原野上。塞德里克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掰掉一半的月亮。
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塞德里克总会陷入到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中。
他曾梦见他出生时的那片结满冰霜的荒野,半片月亮像是被一刀劈开,悬挂在苍凉的夜空中,凄恻的狼鸣。
他也梦见过母亲的家乡,梦中,有他死于非命的亲族同胞。暮色四合,太阳被钴蓝色的夜幕沉沉地压在地平线上,扁长的一道橘色划出了天与地的界限。苍茫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篝火熊熊燃绕,映着远方松山林浪的暗影。忽明忽暗中,母亲头戴羽翎神帽,腰系金色铜铃,手拿兽皮圆鼓,在咚咚的鼓声里摇首摆腰,化身成一只灵巧的母鹿,踩着细碎的步法轻盈地在草地上跳跃扭转,靴子底下纷扬的火星闪亮。她嘴里吟唱着古老的祷词,祈求风神把逝去之人的亡魂带到天上,祈求空中漂浮的诸神光临他们的生身之地,赐福于氏族,赐福于山野。鼓声三击一节,抑扬击打如孩童戏耍,一时间,神衣周身缀着的大小铜镜与腰铃击撞作响,清脆悦耳的铿锵声与族人们的伴唱浑然一体。舞到高潮时,母亲的身体就如神鼓上的铃铛般剧烈地抖动着,她以一种气壮山河的气势跳到火堆前的一块高地,挥开双臂,彩藩飞扬,像是刚劲矫健的雌鹰张开她的翅膀在空中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