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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高尔斯密士的朋友再度出洋(第1页)

下面这几封信里所叙述的经历都是无须杜撰的。一个中国人侨居美国的生活,用不着我们运用幻想来加以渲染,赤裸裸的事实就足够了。

第一封信

秦福兄:

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将要离开我这遭受压迫和灾难深重的故乡,渡海到那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谁也不受侮辱和欺凌的非凡的国家——美国去!这个国家具有特别宝贵的权利,可以自称为自由人的国度、勇士的家乡。我们和身边所有的人都渴慕地企望着海洋的远方,心里一面把我们的故乡的苦难日子与那快乐的避难所的丰富舒适的生活相对照。我们都知道美国曾经怎样欢迎过德国人和法国人,还有那些遭了灾难的、悲惨的爱尔兰人,我们也知道它曾怎样给予他们面包、工作和自由,他们又如何地感激不尽。我们还知道美国随时都情愿欢迎其他一切被压迫的民族,情愿把它那丰富的生活贡献给一切到它那里去的人,不问他们的国籍、信仰和肤色,都一视同仁。用不着别人对我们说,我们就知道它从压迫和饥饿之中拯救出来的外国难民是它的人民当中最热心欢迎我们的人,因为他们自己曾经遭受过苦难,就知道苦难的滋味。他们既然受到了慷慨的救济,当然就希望自己也慷慨地对待其他不幸的人,借此表示人家施之于他们的豪爽精神并不是枉费的。

艾颂喜敬启一八××年,于上海

第二封信

秦福兄:

我们现在已经航行到很远的大海上,正在通往那美丽的自由人的国度和勇士的家乡的旅途中。我们不久就要到达那人人平等和不知忧愁的地方了。

雇用我到美国去的那位好心的美国人每月将要给我十二美元,这是非常之高的工资,你也知道的——有我们在中国所得的二十倍之多。我乘船的费用是很大的一笔钱——实在是当得一笔财产;这笔船钱将来终归会要由我自己出,但是现在由我的东家垫付,他给我充分的时间分期摊还。我临走之前,把我的老婆、儿子和两个女儿交给我的东家的伙友,作为偿还旅费的担保,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照例的手续罢了。我的东家说我的家眷并没有被卖的危险,因为他知道我会对他忠心,这才是最重要的保证。

我原以为初到美国的时候,手头还可以剩下十二块钱花销,但是美国领事却收了我两块钱的乘船执照费。本来他应该给全船出一张执照,在那上面写明中国乘客的人数,总共只能收费二元,并没有权力多收钱;可是他偏要强迫给每个中国人开一张执照,把那两块钱捞到自己荷包里去。这个船上所载的中国同胞共计一千三百人,这位领事就得了二千六百元的执照费。我的东家说美国政府是知道这种敲诈行为的,并且非常痛恨这种流弊,因此它曾经千方百计地想叫上届国会制定法案,由政府依法征收这笔敲——啊,我是说这笔手续费;但是这个议案没有通过,于是当领事的就非等下届国会制定这项法案,不得不继续违法敛财了。这是个伟大的、有德行的、高尚的国家,它是憎恨一切坏事和欺诈行为的。

我们在船上占的是一向专为我国同胞乘坐的地方。这部分舱位叫作统舱。我的东家说,这是专给我们保留的,因为这里面不怕温度的变化,也不怕危险的过堂风。这无非是美国人对待一切不幸的外国人的仁爱无私的精神的另一例证。统舱里固然是稍嫌拥挤一点,而且还相当闷热,但是不消说,这种安排一定是对我们最适宜的。

昨天我们的同胞之间忽然有人吵起架来,船长就对他们一大堆人放了一阵热气,结果把他们烫伤了八九十个,烫得有轻有重,反正都是够受的。有些人身上的皮一块块、一条条地搭拉下来了。热气把这群人团团围住的时候,大家鬼哭狼嚎地惨叫起来,拼命互相冲撞,因此有些没有被烫伤的人也让别人踩在脚底下受了伤。我们并不抱怨,因为东家说,这是船上排解纷争的一种照例的办法,连美国人乘的头二等舱里每一两天也要来这么一次。

秦福,你给我道喜吧!再过十天,我就要踏上美国的海岸,受到那些博爱的人们的欢迎了;那时候我就要挺起胸膛,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自由人中的自由人了。

艾颂喜敬启一八××年,于海上

第三封信

秦福兄:

我欢天喜地地上了岸!我简直想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唱,膜拜这宽宏大量的自由人的国度和勇士的家乡。可是正当我从跳板上走下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穿灰制服的人从背后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叫我当心点——东家是这样给我翻译的。我一回过头去,另外一位这样的官儿又拿一根短棍打了我一下,他也叫我当心点。我正想拿起我和洪五用来挑网篮和行李的扁担,又有一个官儿打了我一棍,表示叫我放下扁担,然后又踢了我一脚,表示他对我的迅速遵命很满意。这时候另外来了一个人,把我们的网篮和包袱通通搜了一遍,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在那肮脏的码头上。然后这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又把我们周身搜了一遍。洪五带了一小包鸦片烟,缝在他的辫子的假发那一段里,被他们搜到了,于是他们就没收了鸦片,还把洪五逮捕起来,交给一个官儿押着走了。他们因为他犯了罪,就把他的行李也没收了。可是我们的行李是混在一起的,他们根本就分不出哪是我的,哪是他的,于是他们干脆就全部没收了。我说要帮他们把两人的行李分开,他们就踢我,叫我规矩点。

这下子我既没有行李,又没有同伴,因此我就对东家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打算到处走一走,逛一逛这个城市,看看这里的人,等他用得着我的时候再回来。我不愿意为了在这受压迫的人避难的好地方受到这种接待而显出失望的样子,所以我就拼命装出一副愉快的神气,说话也说得很高兴。可是他说叫我等一等——我必须种痘,以防天花。我笑了一笑,声明我已经出过天花了,他由我脸上的麻子就看得出来,因此我就不用等着种什么痘了。可是他说那是法律规定的,我无论如何必须种痘。大夫绝不会放过我,因为法律规定了非叫他给每个中国人种痘不可,而且每人要缴十块钱的费用。我当然知道,要是有哪个可笑的傻瓜情愿在外国出天花,负责执行这条法律的大夫也绝不会轻易给他通融,凭空放弃这笔收入。一会儿大夫就来给我种了痘,把我的钱通通掏光了——我那十块钱是我干了一年半的苦活、省吃省穿积攒下来的呀!唉,那些制定法律的大人先生们如果知道这个城市里有许多医生都情愿收一两块钱就给人家种痘,他们绝不会把价钱定得这么高,叫一个逃到这幸福之乡来避免饥饿和苦难的、无亲无友的爱尔兰,意大利或是中国的可怜的穷人为难吧。

艾颂喜敬启一八××年,于旧金山

第四封信

秦福兄:

我到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每天都学一点美国话。东家本来打算把我们雇给老远的美洲东部那些大种植园去干活,可是他这一招碰了钉子。他这笔生意倒了霉,因此他就把我们通通开除了,只想了个办法叫我们保证归还他给我们垫付的盘缠。我们将来在这里赚到的钱,首先就要拿来还他这笔账。他说是每人六十块钱。

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大约两个星期,就这样被东家打发了。在这之前,我们始终在一所小房子里被关在一起,等着分派工作。后来我被开除了,就到外面去找机会。我只好开始过一个流落异乡的漂泊者的生活,无亲无友,一个钱也没有,除了披在身上的外套,别的衣服一件也没有。我简直什么好处也没有了——只有一点总算还不错,那就是身体好,又不用看守行李,免得耽误工夫,也免得担心。不对,我忘记了,仔细一想,我还有一桩事情比别的流落国外的穷人强得多——我是在美国呀!我是在老天爷给那些受压迫的、无依无靠的苦人安排的避难所呀!

正当这个自宽自解的念头在我心中闪过的时候,忽然有几个年轻人唆使一条恶狗来咬我。我拼命招架,可是毫无办法。我躲到一家人的门口,可是门是关着的。于是那条狗在那儿就可以随意摆布我了,它向我猛扑过来,在我的脖子上和脸上、还有我身上露在外面的地方到处乱咬。我大声惨叫求救,可是那些年轻人只顾哈哈大笑,拿我开心。有两个穿灰制服的人(他们的官衔是巡捕)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又逍遥自在地走开了。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们,叫他们回来,他说他们眼看着我这么遭殃而不管,真是太丢脸了。于是那两个巡捕就用短棍把那条狗撵走。这时候我虽然已经浑身被咬得破破烂烂、鲜血直流,可是摆脱了那条狗总算是一桩痛快事情。把巡捕找回来的那个人质问那几个年轻人,为什么要那么虐待我,他们说用不着他多管闲事。他们还对他说:“这个姓秦的坏蛋跑到咱们美国来,跟我们这些体面的、聪明的白种人抢饭吃,咱们要保卫自己的权利,可偏有人大惊小怪,给人家打抱不平哩。”

他们开始威胁我的恩人,他一看四周围拢的人脸上都没有露出好意,就只好走开了。他走了之后,还有许多人咒骂他。这时候那两个巡捕就对我说,我被捕了,必须跟他们走。我质问一个巡捕,究竟我对谁干了什么坏事,非把我抓走不可。可是他只是用警棍打我,叫我“闭住狗嘴”。我被押着往一条小巷子里走,背后跟着一大群起哄的野孩子和闲人。后来我被带进一所石头铺地的牢狱,那里面有一边排列着许多大间的牢房,都有铁门。我在一张写字台旁边站着,那后面坐着一个人,在一块石板上写下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有一个逮捕我的巡捕说:“请您记下一笔,这个中国人犯了妨害治安和破坏秩序的罪。”

我打算说句话申辩一下,可是他说:“住嘴!现在你最好老实点,伙计。他妈的,你老是胡闹一阵,还打算抵赖,这已经是两三次了。在这儿凭你这张嘴是不中用的。你非得老实点儿不行,要是你再不规规矩矩地听话,我们倒要看看能不能收拾你。你叫什么名字?”

“艾颂喜。”

“还叫什么?”

我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要知道的是我的真姓名,因为他猜想我是上次偷过小鸡之后才用这个假名字的。他们那儿的人一听这话,大家都哈哈大笑了。

随后他们把我搜了一遍,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搜到。他们显出很生气的样子,问我估计有谁肯“给我具结保释,或是替我付罚款”。他们向我说明了这一点之后,我就说我根本没有对谁干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叫我取保,或是付罚款?于是他们两个都踢我,并且还警告我说,我马上就会明白,尽量地懂礼一点,对我才是有好处的。我申辩说,我根本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于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把我领到一边,对我说:“喂,伙计,你听我说,你跟我们装蒜是没有用处的。你要知道。我们是说到做到,决不含糊的;你趁早让我们找到个门路,把五块大洋弄到手,你就可以省得一大堆的麻烦。再少一个钱你就休想出这个门。你有哪些朋友?”

我告诉他说,我在整个美国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并且还说我离家乡很远,无依无靠,穷得要命,我要求他放我走。

他伸手揪住我的衣领后面,使劲打了我几下,把我拖到牢房这一边,然后打开一扇牢门,一脚把我踢了进来,一面说:“你这外国杂种,就叫你在这儿倒霉吧,迟早你总会明白,美国是没有地方收容你这种家伙和你们那种民族的。”

艾颂喜敬启一八××年,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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