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树难免激动,但他再急迫都动弹不了,以目竭力心思挣扎过后,他便苍凉地冷静了下来。看到杨恕被利刃穿心之时,揪心是下意识的,就如平白看到旁人乍然断臂之时难免会些许肌紧,但给自己以片刻冷静之后又会觉得浪费感情一样。杨恕的所作所为,花千树阖该恨他才是,只可惜以花千树的性子,恨意不屑托付,唯有冷眼讥笑而已。
杨青撑不住杨恕瘫颓的沉躯,只能与他一齐跌倒。杨青喊不住抽刃扭头就走的杨臻,眼睁睁地看着杨臻一跃上房,踏了两步屋檐便不见了踪影。哭喊无能,还要顾及心口喷血的杨恕。他鬼使神差地并未过分慌乱,反而是第一时间想起了方才他少爷塞给他的东西。他连忙从怀中掏出来那枚玉净小瓶搓掉瓶塞看过嗅罢,他认得这是什么,这是他少爷常备的金疮药。他利索地把药敷在杨恕的心口上,找来帕子压住血口,紧着声音不住地呼唤杨恕。
花千树哂笑而视杨青的徒劳,一刃穿心,什么大罗神仙在世都救不回来。
一时间,院中除了杨青呼唤杨恕的声音以外再无其他动静,又片刻,堂中另一个被吓傻的小厮缓过神来跑出去请大夫搬救兵,院中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僵了多久,杨恕被抬走,而包括花千树在内的守卫们也被一一救起,旁的难说,只是在待救之时,花千树听那些人议论杨恕似乎还没死。真有意思,看来杨臻是不想杀掉杨恕的,不然那一下攮死两个杨恕都绰绰有余。
这一拨垮掉的守卫被换下来之后,前来探望的人便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最先到的是领着两个宦官的潘显道,他们奉皇命而来,唯为探清实情。事实上他们只是确认早已入耳的消息而已,虽然监卫将军府的人都倒下了,但个个神志清醒耳聪目明均能为当时之事见证。众口一词,也查无可查。
潘显道离开之后,闻南曜与闻南煜兄弟俩紧接着赶过探望。有官场之外的闻南煜在,他们此行便不是公干,不过兄弟俩完全没有要避讳什么的意思。只是他们到时杨恕已然入昏睡,他们二人等了两盏茶的工夫都不见杨恕转醒,唯有悻悻离去。
直到第二日,杨恕才猛然醒来。昨日应潘显道的要求一直避客不见,以小眠安神一说打发了好几轮访客。起先是装睡,后来喝了药实在疲乏竟不知不觉睡到此时。现下方廷和来了,他更不必再装了。
他做了一个梦。很多年前,梦里混沌,他也不知是哪一年,那时是他亡妻的忌辰,他不愿面对满心的愧疚,于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酒醒之后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幼子。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守在他旁边给他擦汗抚气递解酒汤,这副稚嫩的样子,霎时给了他许多慰藉。揽着幼子哄他入睡之时,怀里的孩子忽闪着眼睛问他:“爹,婉儿是谁?”
这一声懵懂的童音把杨恕惊醒。他曾酒后混乱喊出过温婉的名字,有此一遭,杨恕再未沾过一滴酒。
随方廷和来的还有宿离,那头白发虽然显眼,但打扮成侍读书僮戴上顶大大的书生帽倒也合宜寻常。方廷和听说此事后,来之前又与宿离仔细打听了一番,来来回回都是如出一辙的答案。也是稀奇,少见这样没有出入的流言。宿离与方廷和再挂心,看到杨恕这副惨相也总得先慰问几句。不过杨恕憋了一整日,根本没有心绪说闲话,他攥着方廷和的广袖把脸埋得严实,“先生……先生……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年近花甲的人呜呜直哭的样子实在令人唏嘘动容,左右屏退,这场忏悔也只有他们二人外加一个杨青见证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廷和知道他无颜抬面,盖着他的脑袋问。
“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婉儿……”杨恕只顾痛苦。
“杨将军,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宿离牵挂得很,他想不通杨恕为何要这么做,更不信杨臻做的出捅自己亲爹一剑的事,无比混沌的是他难以相信杨恕的那些话。他毕竟也曾看着杨臻长大到八岁,真有这种养父继儿的事,早时他怎么没发现过一丝端倪呢?
方廷和没有阻拦他的急切发问,共等片刻之后不得回答,方廷和才缓缓发问:“你这么做是为了摆脱干系保住将军府?”
杨恕把脸埋得更深:“是我对不起他……”
方廷和幽长地叹一口气:“他倒真做得出来……”
宿离困囿于他们二人之间浅尝辄止不明就里的对话,总忍不住又问:“可既然臻臻动了手,是不是因为那些都是真的?可他再生气都不至于对杨将军动手吧?”
“不是的!”杨青虽知此处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却仍一定要为他的少爷说一句,“少爷绝对不是有意要伤到老爷的!他先一步把这个金疮药偷偷塞给了我,少爷他一定是不想老爷有事的!”话是这么说,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少爷为何最后还是刺出了那一剑。
宿离拿过那枚玉净小瓶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药粉已经见底,不过仍足以辨识出是什么。“这是林神医的金疮药,效用奇佳世所罕见。”他攥紧小瓶道,“早先听闻杨将军遭穿心之击性命垂危,如今安然看来正是多亏了此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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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恕连连摇头,微微抬面攀着方廷和的臂弯仍哭忏地说:“不,不止如此!”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的伤,恨不得使劲捶自己两拳:“他刺的是我的左膛!左膛……”
“左膛怎么了?”宿离诧异,心口不正在那里么。
方廷和还是叹气:“你天生偏心,倒也真是侥幸。”
宿离与杨青皆是意外,心长偏了?这是真的稀奇。
“不是侥幸!”杨恕捧着方廷和的手忏悔,“他是我养大的孩子,在我怀里长大,怎会不知我心向何处……他什么都知道,他明知我要激他利用他的打算还是动了手,他是在配合我,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婉儿……”
方廷和除了叹气也无能再做什么,搭手盖在杨恕的后脑勺上按了按说:“你能替温婉把孩子养大已经仁至义尽了。”杨恕对温婉的痴心,见识过的人都心知肚明,哪怕是要把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出去也要守着温婉的孩子,这样的事杨恕完全做得出来。
杨恕痛哭半天累得汗泗难辨,睡了半夜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精气也被哭干,方廷和不愿看他凄惨悲苦,看他喝了药便催他赶快安睡。
宿离随方廷和离开将军府之时仍心有不甘,来一趟只听杨恕忏悔了半天,却丝毫不曾得知杨臻境况何如。他嘴皮磨破口水耗干求着方廷和让他跟过来一趟为的不是别的,“到底为何会如此,先生您跟杨将军说明了吗?”他问。
“杨恕担不起抚养逆贼之子的罪名,想演一出苦肉计给圣上看,以求保住将军府,结果臻臻看的明白,配合他把戏演成了全套。”方廷和抄手望天,“如今平右将军之名得保,通逆的罪名也被翻案,天成地平。”
宿离听得心疼无比:“可臻臻怎么办?”
方廷和呼气:“这便是代价了,由他一人承担所有。”
“凭什么?”宿离万般不平。
方廷和借着宿离的搀随泄劲地靠了靠,他也是真的累了,心疼却无能为力,太累了。“凭什么,”他笑了一声,“凭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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