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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第1页)

纺纶转动的声音日复一日,从未停止过。黄雀掀起了帘子,手中抓着一条小白蛇,巧笑着向我走来,就来替我解腰带。复杂的绳结和繁复的配饰在纤纤玉指欣然而解,她把白蛇放进了腰带,确认了它可以顺着腰带绕圈游以后,重新替我系上腰带,封好口,按礼仪系上绳结,挂上配饰。红线也放下了手中的女红活儿,过来替我整理衣服。黄雀轻轻将我身上的玉饰拿起来一些,红线将我衣缘捋平。阿清看着她们似乎整理得不顺手,就亲自过来夺下了我手中的文章。

阿清是我家的长妾,家中没有君夫人,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亲自替我正衣冠,长发从她肩头滑落,就垂在我眼前。刚才读的文章已经被她交给碧珠拿走了。春桃端来了今天的一餐之食。我依然想着刚才读的文章,任由秋蝉和荷香喂我吃饭。先君武皇帝说过“未尝不舍书而叹”,我君说过“伤门人之莫逮”。待我百年之后,她们又该怎么办呢?武皇帝要把她们都嫁了,可惜位分太高,已不是底下的人能高攀的了。我君就把她们都留下了,然而夫人那里难免就由怨言。我是天子同姓,荣华已极,只怕是也嫁不了她们了。若要留下,我虽然没有夫人,可终究不是大宗,安敢自专。

阿清替我擦了擦嘴,笑着问我“君王想什么呢?”

“想把你们都嫁出去。”

“如果有比君王更好的,倒是可以嫁。”春桃收拾着碗盏,顺手擦了擦几案。

“那么,我把你们嫁给天子怎么样?”

“天子倒是个好人。”秋蝉往香炉里加了些香草,就像先君武皇帝在时那样,她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伤,“可是大妇嫉妒,我是不去的。”

“听说郭后不怎么嫉妒。”

“那还有两位刘家公主呢。”荷香帮着红线绕线,红线一边绕着线,一边帮荷香说话,“我们这样位分的人,也只能和君王厮混一生了。”

“那要是我死了呢?”

“呸呸呸!天在上,地在下。宗庙神灵不要计较小孩子的无心之言。君王常乐千秋,寿无极。”黄雀说着就叫春桃去拿酒,向宗庙的方向念了些祝福的话,就往地上泼了三杯酒。阿清领着其他人,也向那个方向拜了三拜。

阿清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笑着对我说“这些小的还是要找户好人家把她们嫁了,也是君王的功德。妾身也不年轻了,和君王周旋这二十来年,不过也就这样了。将来有了君夫人,也总要留几个事奉夫人的。”

“清姑说的对,总要有事奉夫人的人。”红线一不小心扯断了纺好的线,荷香找到两个线头,重新给它捻上。

秋蝉用金簪拨弄着香灰,还是背着我坐,不愿意看我“要我说,咱们都留下。反正我是不出这个门。”

“不说这些了。君王啊,夏季日长,现下无事。敢请君王唱一个,也好消消夏。”春桃拿了几只小碗,倒了些酒,配合我的节奏敲起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夜短苦昼长,行乐岁千秋。”

曲尽人散,君王曹衮溘然长逝,羽化成仙,是为中山恭王衮。那日里,他的父亲曹鬼王请了无事假在西门豹祠住了三个月。父王说了不要儿子跟着,中山恭王就得了闲儿。太阴真人要带着她的歌舞团队远行,见中山恭王闲着,就请他去广寒宫替她看会儿庙。使用铜镜联系过以后,曹鬼王同意了把中山恭王衮借调到广寒宫,故此他一个鬼在广寒宫前的石墩上坐着,不由得想起了些生前的往事。那时后,是仲秋,与太阴真人这里不差分毫。

秋天的风真真是愁煞个人儿,譬如现在,高堂秋风,曹子建醉卧在绮罗丛中,手上还抓着一条腰带。

事情发生在清晨。曹操突然从外面回来,妇女们立刻围了过去,拉着他问长问短。曹操卸下了盔甲,穿回了在家时的衣服,他环顾四周,儿子们在家的陆续过来问候,唯独缺少了子桓和子建。

“怎么不见子桓和子建?”

卞夫人拿来一件旧衣给他披上,一边替他系衣带,一边回他:“子建还睡着呢,子桓叫他去了。”

杜夫人看出了曹操的神情中似乎是有些不悦,她轻轻推了推正好站在她身边的曹冲。曹冲会意,他看到他的生母环夫人点了头,就来到曹操身边,向父亲撒了个娇。曹操抱起了曹冲,把他放在自己膝上,问了他一些学问和日常生活。

甄夫人看着快到中午了,自己的丈夫子桓和小叔子建依然是连个影子都没有就有些着急。曹操已经说了,吃了饭就走。身为人子,父亲难得回来一次他们也正好在家,这连面也不见就说不过去。她坐在回廊前看到了刘公干,立刻叫住他,让他去找子桓和子建。

刘公干找到来曹子建。他看到曹子建喝了不少,现在正枕着别人的膝睡得正香。刘公干也没敢叫醒子建,他向子桓招了招手。子桓看看子建又看看他,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进来说话。

子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依稀记得他喝多了那么一点点,有些个犯困,就枕着他子桓阿兄的膝小憩了那么一会儿。现在嘛,他枕着他的玉枕,盖着他的五彩锦被,还在原来的位置。

那么,子桓阿兄人呢?房间里里空空荡荡的,庭院里也没什么过路的人。古有襄王梦神女,现在嘛,是他曹子建梦子桓?子桓的腰带就在他手中,此刻的曹子建万分确定,庄周梦蝴蝶,那也不是假的。

子建把这个梦告诉了曹衮。这位贤弟并没有告诉他那是现实,也不曾把这个故事说给父亲听。

直到父亲也是垂垂老矣,此刻在病榻之上仅仅是大家的父亲。除了阿良海不能记事,当时在场的妇女和子孙们,所有人都很明白。

“这个孩子……是我拖累你了……”

青丝变白发,五官将亲身经历了这一转变。记得那日魏王凯旋而归,他在城中置酒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出发前就病着的子建,现在看起来气色不错,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魏王还是穿着这身补了又补的旧衣,和平常一样跳下马来,自己脱下盔甲换上礼服,从卞夫人手里接过睿儿,亲自抱给五官将。

五官将抱了会儿睿儿就把他交给甄夫人了。王昭仪怀中抱着的阿良突然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魏王亲自哄了会儿,阿良虽然不哭了,可扭头就看着五官将,伸出小手要拉他的袖子。五官将会意,习惯性地从魏王怀里抱过了阿良。阿良不吵不闹,没一会儿就把脑袋埋在五官将胸前睡着了。

“这孩子喜欢你,麻烦你了,子桓。”

五官将笑着点了头,他稳稳地抱着阿良,请魏王进殿,在父母长辈都入座以后坐上了主位。魏王已经两鬓斑白,不到五十岁竟也有些苍老。生于社稷倾覆的年代,饱经风霜,经历了自然灾害又参与了时局动荡,过于操劳了,确确实实是老了。怀中安睡的是魏王的幺儿,他出生以后没多久,生母就去世了。他和睿儿差不多大,也和睿儿一样喜欢叫五官将抱着。

睿儿很乖,很少吵吵闹闹,是因为有母亲甄夫人可以依赖的缘故吧。可是阿良不一样,他的父亲是大家的父亲,在有他的时候将近知命之年。魏王不信天命,可实实在在已在天命之中。他喜欢孩子,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很多自己的孩子,也抚养了很多别人的孩子。现在,只怕是力不从心了。养母王昭仪没有生育过不怎么会哄孩子,唯一可以倚靠的或许也只有五官将了。

阿良会讲话的时候,魏王已经驾六龙乘风而去,王昭仪在那之前就不幸短命死矣。临终的时候,魏王把五官将叫到床前,他看着郭女王抱来的阿良,握着五官将的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让长兄抚养幼弟实在是有违常理,可是阿良还那么小就没了父母,身为人父着实放心不下。阿良又开始哭闹了,郭女王毕竟也不曾生育过,她努力哄了一会儿,终究是把孩子交给了五官将。看着五官将抱着的阿良安然入睡以及五官将脸上无奈但不生气的微笑,魏王怀着愧疚的心情说了一句“是我拖累你了。”就撒手人寰。

五官将依然保持着微笑,他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无论父亲是否听得到,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五官将用自己的衣袖拭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收拾起了悲伤的琴弦,为了不吓到阿良努力保持着微笑。葬礼过后,阿良会说话了。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阿翁”。

阿良知道这个词代表的是父亲,就是现在抱着他的这位坚持不懈地纠正他“我是你哥。”的这位五官将。直到阿良成年改名为干,他才接受了睿儿才是五官将的孩子,而自己是五官将的兄弟这个事实。君臣已分,他不愿意让已经成为天子的五官将为难,也不行让睿儿失去他该有的地位。

若有来生,希望是丕阿兄的孩子,和睿儿做个兄弟。这是在睿儿成为天子前,阿良的心愿之一。在有司论了以戒慎闻名的衮阿兄的罪以后,阿良也不再敢这样想了。听植阿兄唱过“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的诗,丕阿兄一直很好,睿儿终究不是丕阿兄,自然是“忠信事不显,乃见有疑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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