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从繁峙县四下险峻的山岭头顶探出来,阳光照在滹沱河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天气还是冷得邪乎,几骑十几骑的人马在繁峙县四下沿着滹沱河河谷穿梭往来。马上甲士都冻得有点缩头缩脑,人马都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除了周遭活动的甲士多一些,繁峙县城仍然一如以往。半点也没有遭受兵火陷落贼手的模样。只有往来甲士队伍打着的那一面面白底黑字的复辽军大旗在寒风中猎猎舞动的声音。才说明了近百年来,大宋河东路郡县,第一次陷落在敌人手中!
比起外间队伍来来往往,马蹄踏冰践雪的繁忙。繁峙县城中却显得冷冷清清。街上少有行人。县城中百姓们都缩在屋子里面,不敢出来。到现在县城沦落贼手也有好几天了,才有胆大的人搬了梯子,探出墙头小心翼翼的张望。
说起来这些大雪寒夜里面突然呼啸而来,一举袭破县城的所谓奉天倡义复辽军也真是有点出奇,破城之后,居然没有半点掳掠杀戮。路上经常响起马蹄卷过的声音,却是甲士捧着大令往来巡视,防范自家军马不得擅入民居。
县城本来就不大,可以住的公房不算太多。除了这些甲士之外的上千步卒,就在街道当中支起了军帐,缩在里面抗冻。人人操着北面的口音骂骂咧咧,却没人敢真个擅入民居。要知道在第一天可是砍了七八个不听号令之人的脑袋,在各处街口现在还悬挂着!
河东路过兵的记忆已经是很久远之前了,可是对军马是个什么样子并不算陌生,历代都是口口相传。河东路也算是陕西诸路的一个后方支应所在,有的时侯陕西诸路有大的战事,当地民夫不足,都要从河东路征发。更不必说河东路本身火山军岢岚军那里也一直都有些小规模战事,河东路也有不少百姓见识过打仗是个什么样子的。
大军过处,只是强买强卖已经算是纪律森严,到处骚扰也是常见的事情。虽然不至于象北面乱世那般直拿人的性命当成草芥。可一旦过兵都是四下骚然。
照理来说,这等北来贼寇,号称是契丹鞑子余孽,比起大宋军马更要作践地方十倍。在当夜的慌乱之后,繁峙县中不少人家都做好准备。房门牢牢堵住,家中精壮操持起各色各样的家伙,枕戈待旦。女子也怀里揣着刀子剪子,一旦有不忍言的事情发生就拼了性命。
河东地方民风素悍,虽然有组织的抵抗难以做到,但是不让那些鞑子轻易作践,不过就是牙一咬的事情!
可是几天下来,破城的所谓奉天倡义复辽军却是安安静静。虽然不断有兵马调进调出,繁忙万分,却是将城中百姓都忘记了也似。百姓们心下稍稍放松,就开始有些好奇。也敢在墙头上探头探脑了。不过还是却无一个哪怕最寒微之辈,愿意主动去县衙门那里辽人余孽统帅处投效,去献什么扫平河东诸路之策,去借着这异族势力,先在这县城当中当几日的土皇帝再说。
作为没有组织起来的百姓,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一步。没到万不得已的时侯,也不会轻易拼了这条性命。鞑子要是骑到头上,也有多少人不愿意甘心就戮!
可在真实历史上,真到几年之后女真南下,杀戮满中原,这些平日里安份忍耐的百姓们就愤然而起,在各地掀起了抵抗鞑虏的怒潮。中原之地,义师何止数十万?
不过这一切因为民族劫难而激起的血性,却在当政诸公,在赵宋官家的苟且之下。先是宗泽吐血呼过河而亡,然后就是岳飞十二道金牌,风波亭上天日昭昭。接着蒙古继起,江南四川汉家儿女仍然誓死而抗,节节血战。奈赵宋太后官家早早请降,奈北面游牧民族正值他们气运巅峰之际何!
崖山日落,浮尸满海。汉风唐韵,至此而绝。闽地客家女儿,至今犹发上佩剑,就是在纪念这千载以前铺天盖地的黑暗。
萧言此举的手段在道德上纵然有太多值得指责的地方,可是他的本心却始终未变。就是想维系住这异族杀上门,哪怕边地偏鄙之地,也没有一人去当什么他妈的带路党。从汉唐以来,一路延绵传下的这个文明的全部骄傲和血性!
墙头上百姓们好奇的探头探脑,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墙外值守了半夜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复辽军汉子忍不住就招呼:“墙上的,墙上的!莫缩回去,俺们商量一下?”
墙头的宋人百姓岁数和他差不多,闻言停住身形,一脸警惕的问:“什么事情?莫想进俺们院子!俺家都是打铁的,家中族人连同学徒,七八条精壮汉子。锄头粪叉,拼也拼死你们几个。更莫想裹挟俺们从你们家军马,俺们可是宋人!”
墙头下复辽军汉子顿时叫起了撞天屈:“却要俺们敢进你家院子,才谈得上拼命罢!每日里那些操着燕地口音的甲士往来,黑着脸瞪着眼就是盯着俺们,谁还敢多迈一步?不过说实在的,俺们也是云内汉民,过得也是苦日子。掏心窝子话,要是上头约束不紧,随大流俺说不准也就进了什么民居,得些好处也是论不定的事情。现在既然这般,倒是松了一口气,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不是一睁眼就看到死人!要是日子能一直这么长远下去,俺就死心塌地,在这复辽军里头卖命了。”
墙上宋人百姓来了谈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既然是汉人,契丹鞑子都亡国了,怎么还替他们卖命?哪里不能过日子?”
两人对谈之间,军帐当中又钻出几条睡眼惺忪的汉子,呆着脸听墙上下的对话。这个时侯,一个脸色难看的粗壮汉子沉着脸骂一声就插楼:“直娘贼,汉民又怎的了?当初不要俺们,将俺们给辽人,百余年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苦熬活着就是。现在辽人亡国,既然说云内诸州都是大宋故地,怎么没人过来接收,管俺们一管?大冬天的没吃没喝,要吃的就只有拼命去抢。这个复辽军管俺们肚子,让俺们能睡个踏实觉,不为他们卖命,又为谁卖命去?乱世里头,就命最不值钱!”
另外一个一脸苦色的汉子也讷讷的插口:“你们宋地百姓,别以为这安稳日子就能长久!早些做准备罢,女真鞑子可悍!早迟他们就要南下,俺们轻轻松松就打破了这县城。也不知道大宋官儿怎么想的,辽国亡在前头,这边地还一点戒备都没有!见过女真鞑子杀人没有?席卷过后,一片白地,男子杀了,女儿家捆了手跟在马后头走,走不动就拖死了,谁来管你?要是俺是你等,要么准备打,要么就赶紧朝南走。这条性命还能保得长远一点!”
墙头那宋人百姓本来还想替自家大宋分辨两句,结果想想这繁峙县城毫无抵抗就被袭破,顿时就有些气短。最后还是勉强硬着嘴反驳:“俺们繁峙是繁峙,周遭还有那么多州县。雁门三关还有什么北上的神武常胜军,要不了几日,就来收复这里了。。。。。。。。。。。。你们这军马还算识趣,到时候脱了身上衣甲,躲起来就是。俺们去说些好话,看能不能保全你们性命。。。。。。。。。”
那脸色难看的粗壮汉子嘿了一声,冷笑道:“还指望什么周遭州县?要知道俺们军马陆续调进来,已经四下出动了!周遭州县就算未曾打破,也被围住。至于什么鸟神武常胜军,据说给你们大宋官儿断了粮,没粮还打什么鸟仗?雁门三关,也被俺们军马围着了。向代州方向的军马也派出去,只怕都快要逼近代州了!这里只怕没人来收什么鸟复了,而且俺们势大,又打着大辽旗号,必然是要惊动女真鞑子的。到时候女真南下再卷进来。。。。。。。。。。。。上下,俺在这里相劝一句,准备好逃命罢!不要多久,这里人命就还没一块蒸饼值钱!”
墙上宋人百姓瞪大了眼睛。震惊得差点从墙头上摔下去。
周遭州县或者被围,或者袭破。雁门三关和代州大营驻军断粮毫无战意。所有一切让这宋人百姓很难理解。既然遣神武常胜军北上卫戍边地了,为什么还要断他们粮食?没有粮食,让军马怎么打仗?难道那些官儿就不知道北面已经乱成一团,他们边地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命么?
河东边地这一代,已非大宋所有。哪怕就是这没什么智识的大宋一个普通百姓,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也似。这是近百年来,大宋所从未发生的事情!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最先和宋人百姓搭话的那个军汉,看歪楼已经歪得不象样子了。挥舞着手忙不迭的将话题拉回来:“老哥哥,莫说这些,现在还不是安生无事?俺的确是有事相求。。。。。。。。。。。。俺们这里吃是尽有的,只是想烧些热水艰难。大冷天气,干嚼下去实在有些吃不消。俺们不进院子,能不能烧些热水将出来?费了柴草,俺们用粮食赔补你们就是。你看这使得么?”
墙上宋人百姓哼了一声:“在屋子里面关了几日了,柴社也不开张。谁家里备着柴堆草堆?你们当在这里,谁又敢出门?”
那军汉还想说两句好话,就听见马蹄声响传来。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却是燕地那里的口音:“你们是哪一指挥的?岂不知六臣将军严令,不得骚扰百姓?报上名字来!”
几个军汉象被电了一下也似,忙不迭的跳开,一个个站得笔直。还是最先和宋人百姓搭话的那军汉堆笑解释:“田将军,俺们怎敢?就是烧水艰难,想求主人家烧些热水罢了。俺们自会用粮食赔补。俺们是何等人,敢违抗六臣将军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