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不死树前。
会选择在这里处决昨天晚上作乱的夷兵,官面上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有平缓开阔的山坡,也因为最近一连串的变故中这里都没有受到冲击。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选择这里的是林灵素而不是韩沙,目的,当然是为了杀鸡擏猴,更好的震摄阿罗本一众。
各大势力的头面人物皆在此处,陈安国亲自带兵在现场弹压维持,黑压压的人群当中,一百多名周身是血的夷兵被分别捆着,跪在地上,有人垂头丧气,有人仍然满眼凶光,但嘴里都用麻绳勒了,也骂不出来。跪在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神色木然,被砍断了一边胳膊,用白布胡乱的缠着---上头还有血在渗出来,正是武荣曾经的市舶使,亦思巴奚军最后的主将,浦家曾经的家生子与女婿,祆教的忠诚信徒与第一护法,那兀纳。
……曾经有数千披甲,气焰汹汹,不可一世,甚至曾经一段时间内在事实上成为武荣主人的亦思巴奚军,如今,便只有这些残兵余将了。
赛甫丁、阿迷里丁死后,所部被火并血洗,在这过程中,那兀纳所部也损伤惨重,武荣城平定之后,追随那兀纳一起退到城外军营,等待处分的余部还有四百多名,再加上后来收罗的余烬后,勉强有一千多人。原本,各方已有默契,这批人会先被改编,然后交由新的将领统率,那兀纳可以脱罪,但必须和这批人彻底割裂。但,变故一个接着一个,韩沙是无暇,陈安国是没有名份,都没能及时料理这些事情。最终,这些心存惊惶的士兵们被那兀纳蛊惑,再次作乱,对着正在努力舔舐伤口的武荣城,又来了重重一刀。
虽然真正冲击武荣并杀人放火的只有二百多人,但这一次,韩沙、陈安国均是态度强硬,而没了浦寿庚的夷商们群龙无首,也没人能站出来再力争什么,最终,无论是夜间被生擒,还是怀着侥幸之心留在军营中的,所有仍然活着的士兵,都被一索系之,捆到了这里。
(也好,料理干净罢……现在,确实经不起更多的攀扯了。)
办案,尤其是办这种大案的正途,首先就是要把一应人犯全部审清摸净,象这样,才刚刚转过天来,就一葫芦提把所有疑犯拉出来明正典刑的,其实是大犯忌讳之举,不过,所有人都假装看不出这当中的不妥,那怕是林灵素,也明确表态,对此赞成。
(斩尽这些人,也就斩尽了瓜蔓株连的可能,林灵素他只是想要压制三夷教,却也不想真把他们逼到无路可走的。)
对外宣布的罪名,只说这些人作乱、冲城,浦寿庚则被表彰为不愿和那兀纳勾连的“忠贞之士”,韩沙追悼怀念的时候,甚至还流了几滴眼泪---千真万确的眼泪,没有用胡椒,也没有用洋葱,偷偷嘀咕说“韩大人这简直有丞相本事啊。”的张元津,还为此被张元空重重打了一记,至于私下,韩沙早已满怀苦涩的知会张元空,审出来的结果,昨天晚上的变故自己其实有最大责任:他派出去联系陈安国的家人中,有一个走错了地方,落到了那兀纳手中。虽然不知道那兀纳到底拷打出了什么事情,但之后不久,他就铤而走险,先杀浦寿庚,后大闹武荣。
(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迷信异教的结果。)
这是张元空安慰韩沙的说法,却也确实是他的真正想法,在他看来,那兀纳既然信奉了这种视一切异端皆为死敌,将杀戮异端作为功德奉献的教门,那作出这种事情,也只在早晚。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是每个都象他这般啊……多半的因素,还是他自己惊恐猜疑,最后索性自暴自弃的结果吧?)
不一会儿,时间已到,韩沙沉着脸站到高处,宣布罪名,随后,由陈安国提供的,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发一声喊,同时动作,百多颗人头高高飞起,血泉飞溅,转眼间便是一地殷红。
(……怕了?)
站在最前排,当血光飞起的时候,阿罗本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看看地面,看看那兀纳的尸体,看向不死树,又转回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林灵素,这一切,都被张元空看了个正着。
(这一次,神霄派是威风到极点啦……)
但实在说,张元空已经并不在乎这个了,这两个多月来,他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如今,他最希望的是能够赶快结束这所有的一切,让自己能够赶快离开武荣,回复到过去习惯的生活中去。也希望武荣能够赶快离开这些血与杀,回复到过去平稳的节奏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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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清场,这一切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随后,林灵素便看向阿罗本,沉默不语。随着他的动作,其它人也都看了过来,甚至还包括苏鲁支、拂多诞,和刘弘这些人,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开口。
“林真人。”
似乎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压力,阿罗本艰难开口,却似乎和今天的主题无关。
“本城曾有一人,叫路德维希。普罗维登斯,又叫鲁智丈,统领‘克苏鲁’教派。”
告诉林灵素说,这人已经死掉了,但在很久之前,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在李纳挐谢白虎们还没有来到武荣的时候,在不死树还没有被天主赐下的时候,他曾经告诉过阿罗本一件事。
“林真人,他是最早预言了烛龙灾难的人啊。”
整个克苏鲁教派的教义,可以归纳成一句话:世界曾由巨大的古神统治,也终将由巨大的古神统治。而克苏鲁教徒们所沉迷的,就是走遍天下,寻找他们崇拜的这些“旧日支配者”的痕迹。
“到底是怎么寻找的,我不懂,总之,他告诉我说,在武荣的地下,有古神在沉睡,并且……快要醒了。”
对此当然完全不信,阿罗本把鲁智丈轰了出去,此后,鲁智丈还曾多次试图说服于他,但都被他无视了。
“但我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
诚恳的看着林灵素,阿罗本说,与旧日支配者们的战斗,大夏或者不熟悉,但在三夷教的故乡,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景教将之解释为恶魔,祆教则认为它们是安格拉·曼纽的爪牙,无数年来,他们正是在对抗驱除旧日魔神的过程中,将教门发展壮大。
“恶魔是堕落的天使,能够与之对抗的,唯有真神……虽然我不认识城外这据说叫烛龙的怪物,但如果这真是旧日支配者的一员,那,就只有真神的力量才能将之击退。”
“林真人……请念此城生灵。”
阿罗本说,林灵素曾表示今天就要离开,但现在,烛龙正在城外,阻挡它的,是三夷教的圣器,是道门的法术,但不死树同样是代表着天主的赐福,如果摧毁了它,或许会破坏景教的法术,万一这就是最后的平衡点,而导致烛龙能够继续前来武荣的话,后果,恐怕难以设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冷笑着,林灵素终于开口,说出来的话,就象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剑,狠狠的扎下来。
“能解铃者,往往是系铃之人……若不死树真能惊动烛龙,那本座便只能想到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