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正中尊位的,自是大海无量无疑,位他左手的是条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壮汉,秃着头,披着件淡金色的肩甲,似是坐不惯身下椅子,竟将左足也蹬在椅上,右手揽了一大坛酒在杯中,只是不住狂饮,倒不怎么吃肉。右手的人年纪大些,已有了五六十岁模样,满面皱纹,脸色十分阴骛,佝偻着身子在慢慢喝酒吃肉,但偶一抬首,便见他眼中精光绽放,绝无衰老皱态。
垂手侍立于两人身后的,竟还有沙如雪月氏勾二人,单凭此,那两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那秃头大汉的下首坐得乃是金络脑,他身侧有一名四十来岁总管打扮的男子陪笑侍立,金络脑却对那男子甚为尊重,虽不强他坐下,但一应酒食取用皆是自为,并不敢如其它桌上诸人般教身后侍众代劳。
酒至半酣,肥羊见骨时,那壮汉看看大海无量,嘿嘿笑道:”大海汗可尽兴么?”
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多谢沙木尔汗的盛情款待。”
那壮汉”沙木尔”放声大笑,声音极是洪亮,连整个帐篷也都被震至摇动,灰尘瑟瑟而落,下面那些客人没有防备,有几个被洒在身上,便有些不悦,却不敢发作,只看看沙木尔,并没有谁说话。
大笑声中,沙木尔朗声道:”多亏长生天的庇佑,让四方的朋友们来到我沙木尔的草原,分享我的酒食与盐巴,现在,各方的尊贵客人们,对我沙木尔的招待还满意吗?”
轰闹声中,坐在沙木尔对面那阴骛男子站起身来,右手按在胸前,含笑道:”草原上的百灵都知道,在沙木尔汗的帐篷中,永远有最醇的美酒和最热的火炉,与沙木尔汗的舞娘相比,我阴山月氏族最美的女奴亦只象是头牛跟前的病牛。”
那男子说话极为客气,沙木尔却不敢坦然受之,忙也丢下酒坛,站起身来,亦是右手按在胸前,道:”天上有和太阳一样美丽的月亮,地上有和阴山一样雄壮的月氏,能够让月氏塔合汗坐进我沙木尔的帐篷,乃是我沙木尔的光荣。”
又道:”塔合汗既然看上了这几个女人,她们便是我送于塔合汗的礼物。”说着一招手,那几名舞娘早已知机停舞,一齐拜伏下来,娇声道:”参见尊贵的塔合汗,愿大汗的身体如青山一样长久,愿大汗的目光如雄鹰一样高扬。”
塔合呵呵笑了几声,道:”沙木尔汗的盛情,我收下了。”
又道:”我这次西来,其实也带有一些礼物,正好今日各族头人和最为尊贵的大海汗都在这里,就请沙木尔汗赏光收下我阴山牧群的一番心意如何?”说着已自怀中取出一卷绸轴来,下手诸人却都怔住了。
此次项人各族头领大会,原是一年一度的例会,目的本是商议明春各族边界处水草分草事宜,并且分说一下今年几处争端的是非,这也是大海无量在大漠沙族,阴山月氏勾族和河套金族三族襄助下所立规矩,目的是减少项人因争夺水草牧场所兴的内斗,只是,各族可汗犹在半路时,金州之变消息传来,众皆震动,方才改议南下之事,如今大会已开至第三日上,三天来塔合一直含含混混,不表态度,那想到,今天却忽地抛出来一份礼物?金络脑第一个面色微变,心道:”这老狐狸,敢是看清形势,要表态了?”又见大海无量面无表情,心下更忧”难道师父也知道此事,还是师父先已向他暗示了什么?”
这几日来,诸头人争吵不休,态度已渐渐表明,沙如雪之父”沙木尔”乃是主战派当中的首领,金络脑及其族中智囊”金日碑”则是力主慎重行事,不主张在这寒冬之日仓卒兴兵。月氏勾之父”月氏塔合”与三人之师”大海无量”却是听多说少,态度甚为模糊。项人氐族虽众,但多年融合吞并下来,早已无复当年千宗万族之况,真正有力量在整个草原上扬名和得到尊重的,统共也只有不到二十族而已,而在其当中,这四族之力合在一起,便已占到全体项人的六成,与他们相比,余下的力量若不能联盟,便的确是可说不值一哂,实也分别依附于三族旗下,是以几日争执下来,焦点实已渐渐变作沙金两族对阴山月氏族的争夺,虽不明说,两造却都明白:在此僵持关头,月氏一族支持谁家,这几日的争执便可说已有结论。
沙木尔的心智远远不若金络脑,金络脑心下已有定数时,他犹还是一脸错愕,道:”塔合汗,你这是…”塔合却已将手中绸轴含笑递出,他怔了一下,已回复常态,接回交于身后一名族众,道:”念于大家听吧。”
那人已有了近五十岁年纪,唤作巴克,长于文字,心思亦好,一向在沙木尔帐中任总管职务,极得他信任,他见沙木尔递来,便双手接过,展开了,看了一眼,念道:”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刚念了四个字,忽地噎住,满脸惊讶,溢于言表。
沙木尔有点不耐烦,道:”怎么啦?”巴克忙道:”没,没事。”手却犹还有些发抖。
塔合微微一笑,神色间似有得意之情。
“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牛一千头,母牛一千头,一岁的小牛一千头,送上最好的骏马三千匹,送上一万只羊,送上二十车的绸缎与铁器,送上三车盐巴,三车砖茶…”
只念到一半,包括沙木尔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已惊至目瞪口呆,巴克所报出的数目,已堪与多数规模较小的整个氐族的财产相媲,象这样的一份礼品,在过去的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能够面不改色的,大海无量自是一个,金络脑也是,他先前虽有失惊,但随着礼物的一一报出和帐篷中此起彼伏的惊叹,他反回复了他的平静。
(如此厚礼,决非仓卒而定,这老狐狸必定谋划已久,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想得这里,金络脑不自禁的抬起头,看向沙木尔的身后,虽不情愿和没有预料,可,那一瞬,他确是清楚的感到了,何为”担心”和”懊悔”,何为”啮心之痛”。
(他妈的…)
“…送上以黄金包裹的巨大帐篷五顶,除以上物品之外,再送上整个格尔泌草原,以此表示塔合汗对沙木尔汗的友谊与尊重。”
听完最后一句,沙木尔再坐不住,满脸愕然,嘴张得大大的,道:”塔合汗,这,这,你这是…”
塔合哈哈大笑道:”怎么,沙木尔汗对我的礼物不满意吗?”沙木尔听到这句,方才如梦猛醒,连连摇头,咧嘴笑道:”那,那里,这真是,你这真是…”只是笑,却总也说不清楚意思。
喧哗当中,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来自阴山的苍狼可汗,你所送出的礼物,是我们项人历史上从未听说过的丰厚。”
“那未,一向以豪爽著称的大漠之鹰,又该以怎样的回礼来显示他的慷慨和高贵呢?”
塔合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向大海无量躬身道:”大可汗的说话,总是这样充满智慧,和洞见到我们每个的心底。”方向沙木尔道:”尊贵的沙木尔汗,奉上这些礼物的我,只想从你这里求取一样东西,一样沙木尔汗最心爱的东西。”
沙木尔犹还有些糊里糊涂,道:”什么东西…”沙如雪却忽地面色飞红,跺脚道:”爹!”月氏勾也是面色微变,显是先前并未想到塔合的目的所在。
塔合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沙木尔汗的女儿,有着比百灵更为动人的美丽,还有比雄鹰更为锐利的眼睛。”
方道:”沙木尔汗,我塔合在这里,诚心诚意的向你请求,请给我的阴山以光荣,让它可以迎娶到我们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
金络脑面色大变,浑将平日冷静尽忘,几乎便要拍案而起,大呼不可,却被一股安宁而稳定的力量压在肩上,竟起不来!
低低的,一个冷静的声音送入他的耳中:”少主,不可以啊…”
金络脑本就心机深沉,方才只一失惊,早已回复过来,心道:”碑叔说得对,现在不是表态的时候。”
又想道:”勾哥之前什么都没提过,看他样子,似也不知情,想来这老狐狸是替他那小儿子求婚的。”他一想起那人,脸色虽不露什么,心中却不自由主,便有一股鄙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