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残月若有若无。
敖开心在山林中奔驰,近乎无生命无形体的影魅,尽管身上酒气冲天,却没踩断一根树枝,没惊起一只飞鸟。
(唯有体悟生之大欢大乐,方能感知死之大寂大怖……黑色死焰,原来如此!)
龙拳,是东海敖家最为自豪的传承,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式。敖家先人本纠纠武夫,胸无点墨,目不识丁,但聪明得之于天,竟能以力证道,感应天途,自这天下第一阳刚威猛的武学中,敷演出阴阳五行,天地生长之理。个中所蕴,实在是他半世阅识经历积淀,敖开心虽是敖家数百年一见的天才人物,但究竟年方弱冠,任尔读尽古今书,也难体尽世间情,是以虽然九式龙拳修成其八,却都难至巅峰,比诸敖复奇的运用,始终差之毫厘。
也是他积淀有年,福缘终至,今夜旁观纳人以歌舞寄哀情,以繁衍抵死灭,本只一笑置之,以为蛮野实不足论,却被鬼踏江一语打动,静其心,正其意,体会观察,居然觅得了那一点大道所在。就在适才,他突然纵声欢笑,侧身入场,手其舞之,足其蹈之,击盆鼓腹,长歌宛转,顿时成为人群当中的焦点。
那些纳人虽不知他究竟,却都知道他必大有身份,见他居然能与已同乐,更觉欢畅,作歌作舞,倾酒剖牛,当真是欢乐不可言说,至于其中耳厮鬓摩,交臂揽腰,多少风流形态,那也不必一一细说。
……至于此刻,他孤人一身,深入山林,倒不是因为他在欢乐中猛省,不敢再进一步,不敢继续招惹这些热情如火的纳人女子--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
(鬼踏江这厮,果然有古怪!)
放尽心胸,享尽欢畅,敖开心将自己的感知,在歌舞欢笑中,与满场男女一起放纵到极致,这令他突然捕捉到如何自“绿色苍穹,龙恩回天”中收敛约束,将那勃勃然的生之力瞬间转变为“黑色死焰,龙天血玄”的大寂灭大恐怖,甚至令他在恍惚中,对如何激动“红色~恐怖,龙极灭世”有了些些的思路,而更重要的,在那一瞬间的爆发中,他那膨胀扩张到似乎无限远的感知,令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了这寨子的每个角落,也令他悚然发现,鬼踏江,竟然早已不在寨中!
实际上,从歌舞一开始,敖开心就再没看见鬼踏江,但这倒不奇怪,因为他亲眼看见了他是和几位年长的头人一起离去,也因为这歌舞欢乐本就以年轻男女为主……但他从来都没想过,这,可能就是鬼踏江的目的所在!
(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是昨日之前,敖开心空自恼火,却只能一筹莫展,但此刻,当他收束精神时,却能从寨子周围那无穷无尽的黑色山林中,捕捉到一点点不同的气息--当然,不是鬼踏江。
他所捕捉到的,是鬼踏江“曾经路过”的气息。
适才那一瞬间的觉悟,难以言表,敖开心自己也明白,待酒醒去,天光明,自己或者便再没法复制这种奇怪的感觉,但此刻,倚仗着这仍然可以操控的点点颖悟,他却能够在山林中抓住那一点点气息,那与山、林、蛇虫,与飞鸟都完全不同的气息,苦追不缀。
……已是许久。
酒意渐渐淡去,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也在慢慢散去,在敖开心的眼中,周围的一切似乎正在后退,和重新蒙上浓厚的外衣:不再能感受到每一颗树木的成长,不再能听到每窝鸣虫的欢叫,不能再分辨出它们是否健康,是正在长大,还是在走向衰老……当那种癫狂一样的狂欢散去时,那种醺醺然的感知,也便不复存在。
……急停。
虽然仍然没有看到鬼踏江,但敖开心知道,他找到了。
急速的奔走,带着醉意的奔赴,敖开心甚至根本没有计算时间,只是凭着一股子直觉,一股子感觉,在不住向前。从刚才到现在,他至少已通过五十里的山路,途间翻越了树木极密至完全没有人径的山头,也经过了就算在白天,也要小心谨慎才能通过的深涧与崖路。此刻,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落差超过二十丈的断崖边,发现,下方,居然有算是相当好走的道路。
路当中,一头壮驴正慢悠悠的走着,驴背上坐着的人勾着头,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那个人,披着蓑衣,戴着用茅草扎成的倒三角,而虽然看不清楚,敖开心却相信,他一定穿着一双钉鞋。
(没有那么巧吧?)
皱着眉,看着那个衣着打扮与前些时候遇见的,那个几乎被痛打一顿的,作法事不收任何费用的巫师一模一样的人,敖开心缓缓呼吸,更加小心的隐匿了身形。
风吹过,云流动,月光愈发暗淡,流萤起伏于草间,飞出奇怪的弧线。
驴停了下来,巫师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睡醒,似乎没有察觉到坐骑已经停下。
……却突然叹了一口气。
“有必要吗?”
作为回答……矢发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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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狙击者们出手之前,敖开心就已发现他们,尽管披着草衣,和用树枝扎着头,但那种勃勃然的生机,却使他们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醒目。
狙击者们用得是短弓小箭,在三十步的距离上,这种箭根本不足以致命,但密集的射击,却足以打乱对方的阵脚,让他失去主动。
第一波射出的箭矢超过三十支,而当它们仍在空中飞行时,动作最快的几名箭手,已经把下一支箭搭上弓弦。
然后,他们就看见,那个巫师慢慢伸出左手,虚虚的张着,迎向飞箭。
他说:“保爷。”
(保爷?)
(……保爷鬼?孟密七鬼术的保爷鬼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