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样的信念,他们才会有最激烈的反应,他们所最在乎的,已并非‘自我’被揭露出来的东西有多黑暗,而是‘被揭露’这件事的本身,因为,不自觉中,他们已把这件事强化到等于‘自我’的存在,视‘被揭露’的本身为自我的失败……你明白么?”
“……你是在说我吗?”
和刚才完全相同的说话,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语气,而在看到子贡微微点头,太史霸更变作和他一样木无表情。
“赐教,这的确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东西,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你始终都会倒下……因为,让你知道自己会怎样失败,然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败,会更有乐趣一些。”
“太史将军,请你告诉我……请你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我,你,是怎样看待孙无法的呢?”
很慎重的看着对方,太史霸小心斟酌着,给出回答。
“法帅,他是我师父,给我一切。但,这却不代表我感激,不代表我会追随他,会为他的梦想而起舞。”
“我不赞成那些,我不接受那些。事实上,从离开云台山到现在,我一直在说,我希望他失败,我希望云台山的失败。”
“这就是你的简练?”
没就太史霸说话的内容提出批评,却对其形式发出讥笑,之后,子贡更将自己的问题细化。
“你既不能正确理解,我也只好不怕麻烦…告诉我,若孙无法有危险,你会否为他牺牲?”
“呃,这个,我认为没有必要,但如果…”
“好,那,若孙雨弓有危险,你会否为她牺牲?”
“当然!”
“下一个问题,太史将军,在你心中,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
“等等,你这问题的跨度也太大了吧?!”
猛一挥手,太史霸怒道:“凭什么都是你一直在问?我也问几个问题可不可以?”
说是发问,太史霸却继续说下去,滔滔不绝。
“我知道黑暗儒者的来历,我知道颜回与子贡分别代表着什么。”
“我知道亚圣和孙卿,知道这两个自夫子以降最重要也最伟大的名字,知道这两个完全相反、背道而驰的名字。”
分别相信人性本善和本恶,因此而生出千种变化,且各各有着深以为然的追随者,终于演变为两水分流的巨大江河。
“二水分流?不,从来都没有过。”
为太史霸作出学术辅导,子贡指出,“孙卿”一系,从来都没有成为儒家的主流,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有所影响”而已。
“在形式上,是亚圣一系终于获得完全胜利,并进而演变出理心之争和道学统承,至于孙卿之说,则从儒学的核心中离开,为无情的‘谋士’或者说“国士”们承接,而成为‘法家’的源流。”
“是啊,你自己也说了,是‘形式’上的。”
嘲笑着,太史霸作出尖锐指责。
“黑暗儒者的力量,一样是你们所不愿放弃的。”
形式上高唱人性本善之道,暗中却精心研究人性的黑暗层面,以此来增强自己的力量。在太史霸而言,这实在不能引起他的好感。
“欺骗世人,让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本性善良,让他们都以为自己那些负面的念头是一种‘罪’……而这,实在不过是为你们儒门铺陈上了一桌盛宴,一桌你子贡可以任意拣食的盛宴而已。”
指责儒门只是另一家规模巨大的千门,太史霸同时更对子贡表示他的轻蔑:认为他所谓“撕碎人心”之力并非神奇,说到底,那也需要儒门的支持,因数千年来日复一日人性善的宣传,子贡才能够用那种“突然打破”的手段来毁坏掉人的自我评价。
“这可不光是儒门自己的力量啊,没有佛道两家的帮忙,还是很麻烦的。”
坦然承认,更表示说这绝对也是最利于“天下”的办法。
“人都希望自己是善良的,所以我们就说你的确是善良的……这既可以给民众以满足,又可以帮助我们增强影响和达成目的,好的治政,就应该是这样才对。”
“好的治政?是好的骗术才对吧?”
声音中似蕴怒意,但很快已被压下,太史霸问子贡,“怎样宣传最有用”的话,自己不想再听,自己只想听子贡说一句,在他心中,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
“不要说‘怎样’才正确又或是有用,我就想知道,在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在我心中么?”
面容忽作谨严,从这儒门长者口中说出的,赫然竟是道门的至高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