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爱勒克订阅的那份小报是每逢星期四出版的一种单张周刊,它要从提尔贝利那个村镇做五百英里的旅行,星期六才能到手。提尔贝利的信是星期五寄出的,这位施主的死期迟了一天多,没有来得及在那一星期的报纸上发表消息,可是他的死讯在下一期报纸上出现,那是有充分时间的。因此福斯特夫妇差不多还要整整地等一个星期,才能知道提尔贝利方面是否发生了令人满意的事情。这个星期实在太长、太长,叫人等得太着急了。这两口子如果不是心里想着一些高兴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受不了。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出,他们的确是想着一些开心事的。女的不断地积累着一笔又一笔的财产,男的却在忙着把这些钱花掉——至少他的妻子所能容许他支配的钱,他是要花掉的。
星期六终于来到了,他们收到了《萨格摩尔周刊》。当时有爱菲斯里·本奈特太太来访。她是长老会牧师的妻子,正在劝福斯特夫妇出一笔慈善捐款。这时候谈话突然中断了——在福斯特这方面。本奈特太太随即就发现男女主人根本没有听她说的话,于是她就站起来,又惊奇、又气愤地走开了。她刚走出这所房子,爱勒克就迫不及待地把报纸外面包的纸撕开,她和赛利的两双眼睛立刻就扫视着广告栏。结果却大失所望!哪儿也没有提到提尔贝利。爱勒克从小是个基督教徒,宗教的心理和习惯的力量使她不得不做出一套照例的表示。她定一定心,以虔诚的态度装出百分之二百的愉快神气说道:
“谢天谢地,上帝还没有把他收去哩,也许——”
“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我恨不得——”
“赛利!不害羞吗?”
“我不管那些!”愤怒的丈夫回嘴说,“你心里不也是这么想吗?如果你不是那么假仁假义地信教,那你也会老老实实地说这种话。”
爱勒克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她说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居然说出这种无情无义和不公道的话来,信教哪有什么假仁假义的呀。”
赛利感到很懊悔,但是他还想把他的话改变一个方式,用搪塞的办法自圆其说,借此掩饰他内心的不安——他以为只要改变改变方式,仍旧保留原来的内容,就可以把他所要和解的行家敷衍过去了。他说:
“爱勒克,我的意思并不像那么坏,我并不是真的说假仁假义地信教,我只是说——只是说——呃,老一套的信教,你知道吧;呃——我是说,买卖人的信教——是说——是说——嘿,你反正懂得我的意思。爱勒克——我是说——呃,比如说,你把包金的东西摆出来,冒充真金的,你知道吧,那本不是有意骗人,不过是照生意经行事,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天经地义的老习惯,这是忠于——忠于——他妈的,我简直找不出适当的字眼,可是爱勒克,你反正懂得我的意思,也知道我没什么恶意。我再试一试,换个别的说法吧。你瞧,是这么的,如果有个人——”
“你的话已经说得很够了,”爱勒克冷淡地说道,“这个问题就别再谈了吧。”
“我当然愿意喽。”赛利擦擦额角上的汗,显出一副无法表达的感激神情,热烈地回答说。然后他又沉思地暗自辩解道:“我当然是估计得很准——我明明知道——可是我收回了自己的赌注,没有赌赢。我打起赌来总有这个弱点。假如我坚持下来——可是我没有坚持。我老是做不到,我的见识还不够。”
他认定自己打了败仗,因此就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了。爱勒克用眼色对他表示原谅。
他们最感兴趣、最关心的问题马上又占了上风,任何事情也不能一连几分钟把这个问题掩盖起来。他们俩夫妻又把报上没有登出提尔贝利的死讯这个谜猜起来了。他们东猜西想地谈论着,老是怀着几分希望,可是猜来猜去,终于还是回到老地方,承认报上没有登他去世的消息,唯一分明的原因一定是提尔贝利还没有死——毫无疑问。这事情实在有点令人懊丧,甚至还有点令人不平,可是事实明明是这样,也就只好耐心一点。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在赛利看来,这似乎是特别不可思议的天意,他认为这是异乎寻常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事实上,他所想得起来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算这次最没有道理了——他也就相当激动地说出了这种意思;不过他如果希望引出爱勒克的话来,那可是落空了;她如果有什么打算,也把它保留在自己心里;她没有在任何市场上傻头傻脑地采取冒险行动的习惯,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别的市场上,她都是同样稳重。
他们夫妻俩只好等着下星期的报纸——提尔贝利显然是推迟了日期。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他们的决定。于是他们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极力打起精神,干他们各人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冤枉了提尔贝利,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提尔贝利很讲信用,毫不含糊,他已经死了——如期死了。现在他已经死了四天,而且是心安理得地死了;他死得很彻底,死得一成不假,正如公墓里任何一个新埋葬的死人一样。他死后已经过了不少日子,尽可以来得及在这个星期的《萨格摩尔周刊》上发表讣告,只不过是被一件偶然的事情排挤掉了;这种事情在大都会的报纸上是不会发生的,可是在《萨格摩尔周刊》这种可怜的村镇小报上却是司空见惯,毫不稀奇。这一次是登载社论那一版正在拼版的时候,霍斯特拉冰淇淋厂送来了一夸特白送的草莓冰糕,因此编辑先生为了表示狂热的谢意,连忙写了一段捧场的话,结果就把他为提尔贝利去世所写的几行冷冰冰的悼词挤掉了。
排字工人把提尔贝利的讣告送上备用架去的时候,偏巧又把字盘搞乱了,否则这条消总还是可以在后来的某一期上登出,因为《萨格摩尔周刊》这类的报纸是不肯糟踏“备用”材料的。在它们的字架上,只要不发生搞乱字盘的事故,“备用”材料是长生不老的。凡是搞乱了铅字的材料,都算是完事大吉,再也不会复活;这种材料付印的机会是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不管提尔贝利是否愿意,尽管他在坟墓里大发脾气,闹个不休,那也不要紧——反正《萨格摩尔周刊》上永远不会发表他去世的消息了。
四
五个星期闷沉沉地过去了。《萨格摩尔周刊》每星期六都按时来到,可是一次也没有提到提尔贝利·福斯特。这时候赛利的耐性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痛恨地说: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大概是永远不死了!”
爱勒克很严厉地责备了他一下,接着还用冷冰冰的严肃态度说道:“假如你这句糟糕的话刚说出口,就得了急病忽然死去,那你会作何感想?”
赛利没有经过细想,便回答说:
“那我就会因为临死的时候没有把那句话憋在心里,感到幸运。”自尊心迫使他说出一句话来,而他又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话可说,于是他就冲口而出地这么说了。随后他悄悄地找到一个藏身之地——这是他的说法——这就是说,从爱勒克面前溜掉,免得他妻子那些接连不断的责难使他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