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情形下,阳奉阴违的人就多了,有人看匠户的家眷可怜松了一把手,反正是一些妇孺,何必赶尽杀绝。
其中匠户雷逡的小儿子雷童刚满十岁,生得瘦小,给改年龄算七岁以下幼童发配边关了。
“……谁都没想到,这雷童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之才,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制多种巧物,他在边关又遇到了那些心怀不满的老卒,听他们描述了火器的具体模样,耗费数年重新摸到了关窍,硬是将毁去的图纸跟火器重现了。雷童勤学苦练,上阵杀敌脱了奴籍,就待有朝一日蛮族再次扣关,而下令处死他一家的皇帝死了,他便能重振家门……可惜,有人秘密告发了他擅制禁物,年老的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将相关之人问罪灭三族。边军不忿,给雷童寻到了逃命之机,他带着多年结交的同伍悍卒逃亡了,从此漂泊四方躲避朝廷追查,隐姓埋名,直到老了才在益州定居下来,这些人就是最初的霹雳堂之人。”
宫钧叹了口气,殿内不止六皇子听得入神,连三皇子都不例外。
三皇子先前只是大略知道一些,哪里有这么详尽的来龙去脉?加上宫钧原本是江湖人,后来入了官场,特意了解过这段掌故,这般娓娓道来,简直跟说书似的。
特别宫钧说这些的时候,毫不忌讳皇权威势。换成科举出身的文臣,哪怕谈到前朝皇帝的错误,也要含糊掩饰一番,敢直言不讳的绝对是少数,不为别的,做皇帝都喜欢,陆璋尤甚。
永宸帝就不计较这个,因为他们有个一言难尽的父亲,几个兄弟都对皇权无甚敬畏,皇帝怎么了,皇帝就不能犯大错?犯大错就不该死了?还不许别人说?
宫钧就是早早发现了这点,他适时地调整了“安稳做官将来安稳告老”的路线,不止得到永宸帝的信重,就连三皇子六皇子看他,都愣是觉得宫钧比旁人顺眼些。
“雷童一生饱受挫折,据闻性情亦古怪偏激,但确实是不世之才,他改火器为江湖人惯用的暗器,暗中贩卖以此为营生。在他死后,他的儿孙弟子依靠这些老底,撑过了好几代。”
虽然有出色的雷家子弟加以改进,但是依旧不及先祖。
否则陈朝末年群雄逐鹿天下的时候,就有霹雳堂一份子了。
陈朝为镇。压叛乱,重新开始制造火炮,楚朝知道火炮的好处,之后的齐朝也延续了这些习惯,官府能拿出大量熟铁督造火炮,霹雳堂就差太多了,只能制一些小巧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在江湖上打转,没太大出息,不过这反倒保住了他们。
“楚朝曾有武将提议清缴霹雳堂,认为它是个隐患,最终见霹雳堂不成气候,只是区区江湖帮会,便搁置了。”
若非有这些记载,永宸帝也不可能霹雳堂之名。
他靠着迎枕,咳喘了几声,艰难地问:“所以……是他们襄助天授王?宫指挥使有所不知……咳,悬川关不仅有宁老将军的兵马,更有一些江湖义士,武功不低。即使霹雳堂想把火。药带入悬川关也十分困难,悬川关占据天险,地势极高,无论是炸塌四周山崖还是掘开河流,都不能将其攻破。”
说着一摆手,让内侍陈总管奉上悬川关的地形图。
“这……”
宫钧迟疑不语,盯着地图上下打量。
这种图是军事机密,在今天之前宫钧未曾见过,所以听到霹雳堂就有了猜测,没想到竟然行不通。
宫钧思来想去,决定问悬川关那些江湖义士的名姓,毕竟武功高不高还得他这个行家来判定,对普通人来说,锦衣卫里面就是高手如云了,而在宫钧眼里拿得出手根本没几个。
永宸帝目光黯淡,像是想起了什么。
“大皇兄?”
“无事……只是,说来话长。”
永宸帝敛去眼底黯然,轻声道:“是宝相寺的一众僧人,包括元智大师。”
宫钧一震,元智和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说出去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可宫钧是锦衣卫指挥使,各类消息了如指掌,怎么会错过一个僧众武功皆是不俗的佛寺呢?
宝相寺不像江湖上名门大宗衡长寺,它是真正的佛寺,少有参与江湖争斗,倒是在陈朝末年襄助过一支义军救助百姓。
等等那支义军好像就是后来宁老将军带领的?
宫钧脑子转得何等之快,他迅速想到了永宸帝那个大难不死的同母弟,据说是被宁家仆人带去了一座佛寺,所以——宁家满门战死,难道连那位无名皇子也死了吗?
“下官这就去进一步搜罗消息,力求查明悬川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宫钧施礼后就告退了,没有追问永宸帝要怎么应对天授王。
那是兵部的差事,是文远阁相公们要烦心的事,他提了就行,别的不归他管。
踏出这座沉闷的寝殿前,宫钧依稀听到永宸帝跟两个弟弟说:“……墨大夫当日言,国如吾病,不止千疮百孔,更是早就伤了根本。治不好,亦不能不治……天授王必讨不可,否则……占据江南,大势……”
宫钧越走越远,抬头见一轮落日即将没入天际。
大片的黑暗吞食了天幕,只余残阳的赤红之辉。
昔日陆璋忌惮宁家,太子担心自己一死,宁家再无活路只能被逼造。反,然而今日早就要死的人没有死,反而要送走不该死的人,这是何等悲凉。
宫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晚霞余晖,与永宸帝陆忈何其相似?
纵然光辉万丈,终究要消逝。
可正如陆忈所说,齐朝还不该亡,因为百姓不该死。
吏治烂到根子上也要治,更不能懈怠坐视天授王夺下江南。
——江南富庶,足以养肥天授王,兴兵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