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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画(第5页)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是这样解释的:流些=流时,副词,连忙:“听到咯个消息,他流些跑来了。”

有些南方小说家也各行其是地使用过这个词,如周立波在《山乡巨变》等作品中经常用到“流水”,比如:“天下雨了,他流水喊人到场上去收谷。”

除了“流澌”已被古人注解为解冻冰块,应暂时排除不论以外,“流势”,“流些”,“流时”,“流水”,“流逝”,它们稍有差异,但都是表达同一个意思,即“马上”。这些词也应该产生于多水的南国,正如“马上”只可能产生于多马的北国,大概是没有疑问的。

流逝,表现了南国人对时间最早的感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们发现无论是潺潺小溪,还是浩荡大河,都一去不复返,流逝之际青年变成了老翁而绿草转眼就枯黄,很自然有惜阴的紧迫感。流逝也许是缓慢的,但无论如何缓慢,对流逝的恐惧使人们必须用“流逝”这个词来时时警戒后人,必须急匆匆地行动,给这个词灌注一种紧张感。

发音ga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料,比如浸泡粟米以后的水液。《汉书?鲍宣传》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生活的豪奢,把酒当做浆,把肉当做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gang”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这里凡j的发音总是用g代替,比如“讲”发音为gang,“江”也是发音为gang,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

冤头

有些词一旦进入实际运用,就会出现奇异的变化:它们的反义在自身内部生长和繁殖,浮现和泛滥,最后把自己消灭,完成对自己的否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词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潜在的反义词,只是人们不大容易察觉。

它们有自己很难看到的背影。

比如“揭示”的隐义其实是遮蔽。一部春gong片对性的揭示,刚开始还可能使观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但被观众司空见惯以后,揭示成了车载斗量和汹涌而来的重复,事情就不会有别的结果,只可能使观众一步步麻木,熟视无睹,无动于衷,面对无限春色也会连连哈欠。性的过分刺激,最终只能使性感觉衰竭乃至完全消失。

“赞扬”的隐义则是诋毁。对某一个人的诋毁,很可能使那个人获得更多同情。对一部影片的诋毁,很可能使观众在观看前降低期待值,观看时反而获得意外的好感。于是,一个有足够生活经验的人,不会不明白毁誉相成的道理,不会不体会到鲁迅先生所言“捧杀”的可怕。赞扬可以给敌手加上过分的荣耀和褒奖,引起旁人的嫉妒,引来公众本来不一定有的故意挑剔,大大增加普遍招怨的可能。赞扬也可能使敌手脑子发热,骄纵懈怠,在往后的日子自己铸成大错,不待他人指责就落入名声扫地的下场。对敌人最好的办法,更多时候其实是赞扬而不是诋毁。

那么“爱”呢?那么盐早对他祖娘的爱呢?是不是也有一种词义的背影隐藏其后?爱的情感流过去以后,是不是有令人惊讶的东西沉淀下来?

盐早的祖娘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白天要睡觉,到晚上反而要爬下床来,又是劈柴又是烧茶,有时候还哼哼地唱歌。盐早把她扶上了茅房,她偏不解手,盐早刚把她扶上床,她就屎尿交加臭气冲天。她呼天喊地地要吃酸蒜头,盐早好容易借来了,她又呼天喊地要吃锅巴,把酸蒜头拨出碗外,满地都是。等到她把锅巴吃完了,她宣称自己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贴了背,诅咒盐早一心要把她饿死,诅咒盐早是个不忠不孝的家伙。好几年了,盐早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照看着这位老人,一个把他们兄弟俩抚养大的老人。

盐早嗷嗷嗷地叫着,对祖娘有一种特别的心疼。一看见她赌气绝食什么的,就会急得团团转,额上青筋暴突,张开一排龅牙,叫得上村的人家都听得到。他家里一张小饭桌已经整修过几次了,据说每次都是他心急如焚时一掌拍垮的。我当然明白,这样嚎叫和拍桌出自他的心疼。可惜的是,我同样明白,这种心疼正在使祖娘对他的心疼越来越习以为常,习以为贱,最后到了既不珍惜也无察觉的地步。她常常翻着白眼咕咕哝哝,念着盐早的弟弟盐午。明明是盐早给她做的棉鞋,她硬说是盐午给她做的。明明是盐早背着她去卫生院看病,事后她硬说是盐午背着她去的。没有人可以纠正她这些奇怪的记忆。

盐午在远处读书,在外面学油漆匠和学中医,从来没有在家里照看过她,甚至在她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没有去过卫生院。但他偶尔回家一转,老人就要拉着他数落盐早的不是,有时候还满脸是笑,摸出一个在口袋里温了好些天的糍粑,或者两瓣已经干瘪瘪的柚子,偷偷塞给对方,奖赏她的贤孙。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说对哥哥的嗷嗷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老小老小,你只能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气呢?”

盐早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她要闹的时候,你就让她闹。她精神足,阳气旺,闹一闹可以释放能量,恢复生理平衡,晚上倒可能会睡得安。”

他是个有知识的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大容易懂。

盐早还是不吭声。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的嘴里塞。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何那样暴躁,手为何那么重,居然两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人们说,盐早与农药交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一层皮的。

“她的被子要洗了,有股尿臊气。听见没有?”读书人说完就走了。他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吃一顿饭,抹抹嘴,作出一些安排就走了。当然,他尽可能留下一点钱。他有钱。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我也不能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这个词有点像“怨”,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义。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干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了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不下,一直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盐早就是他祖娘的冤头。

祖娘后来终于死了。下葬的时候,盐午赶回来哭得最为伤心,跪在棺木前,别人拉也拉不起来。从他晶莹的泪光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悲痛的真实。盐早却木木的,人家要他做什么,他才会做什么,目光很空洞,表情很呆板。也许他这些天来给老人洗身子,换寿衣,买棺木,已经忙得没有工夫流眼泪了,也没有眼泪了。

因为盐早家的阶级成分,来给老蛊婆吊丧的人不多,也没有请人唱孝歌,做道场。丧事办得极为冷清。祖娘的娘家来了几个后人,免不了把怨气一古脑朝盐早发过去,说盐午还有点孝心,眼睛都哭红了,也舍得跪,只有盐早那个家伙不成体统——据说这家伙以前对老人就不怎么样,三天两头吵架,到现在也没个交代,眼眶都没怎么湿。死了条狗也要难过的么。这个没良心的货,以后不遭雷打?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盐早还是不吭声。

罢园

兆青一直怀念这个儿子,一直想把他再生出来。一直生到第八个,还是没有成功,他未能找到额头上的黑痣。

在一个已经开始控制生育的年代,兆青的一大堆娃崽显然不合时宜。从第四个娃崽开始,他给儿子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元”字:桂元,昌元,茂元,魁元。在马桥的语言里,“完”与“元”同音。言下之义,他的这些儿子都是终结。至于为什么一次次没有终下来结下来,他就含含糊糊说不清了。

党支部书记本义对他的言而无信非常恼火,有一次在大会上作报告,突然想起这件事,横着眼睛插进来一句:“有的人家这个元那个元,早就说元,就是不罢园,一眨眼睛,又拱出来个秋丝瓜,搞什么鬼呢?”

他又说:“搞生产也不讲究质量,生得一破脑娃崽,没一个有看相的,吊眉毛的,塌鼻子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

兆青在下面咕咕哝哝没敢顶嘴。

要听懂这段话,还需要了解“罢园”的含义。罢园是农事常用词,指田园里最后一轮收获,即清园,净园,息园。这个词后来也引申为(一)“秋天”或者(二)“结束”。例如:“罢园(秋天)了,要加袄子了。”“美帝国主义就要罢园(结束)了。”等等。在本义的眼里,兆青的婆娘是一块永远不息园的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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