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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