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忽道:“为何是对皇子公主好,对皇后越妃好?为何不是对天下百姓好,对江山社稷好!”
皇帝一窒,骂道:“你也来气朕?!”
“臣不敢。”霍不疑神色黯然,“臣与三殿下来往十几年,可是动了易储念头,不过四五年。从那时起,臣就知道,自己将来难逃不忠不义忘恩负主之名。可是,陛下”
他缓缓抬头,凝视养父,“臣在太子身边才短短数年,就能总领东宫所有能辖制的军队官吏税收密报,一应令符印信俱在臣手。等将来太子登基,臣立刻就能专国秉政,大权独揽!陛下,您愿意看到这样么?”
皇帝手下咔啦一声,稳固牢靠的漆木扶手竟被他捏裂了一道缝。他沉着脸道:“那你又为何不专国秉政,大权独揽?”
霍不疑道:“臣年幼时,曾听阿父对阿母说,当年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他比陛下年长,比陛下家财丰盈,至于名望才干也不见得比陛下差了,可他还是愿意辅佐陛下。因为他在陛下身上看到一种光彩,像无边无际的土地一样沉静踏实,像奔腾不息的河流一样汹涌壮阔,强而不欺,柔能克刚——阿父认定您就是能安定天下善待百姓的真命天子。”
皇帝今夜第一次露出笑意,板着面孔道:“你那会儿才几岁,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不是瞎编的吧。”
霍不疑微笑道:“臣自小记性就好。”
皇帝一点头:“这点像你阿母。记得他们成婚后,你父亲时常夸耀新妇博学善记。”
霍不疑心口一通,泪光莹然,依旧笑道:“阿母记性的确好,兄姊们不论多久前犯的过错,她随口就能说的清清楚楚。”
皇帝知道触及养子痛处了,只能调开话头:“那你也不能私自调兵啊,如今这个门槛怎么过,你可有想过!”
霍不疑道:“臣是没有办法了,这事已不止一人对陛下说过。虞侯曾在酒席上暗示陛下,陛下装作没听懂;吴大将军嚷过太子不懂军事,再去军营也无用,陛下就让臣去东宫帮忙;还有严神仙,那年太子大婚他就说过太子不适为储陛下连严神仙的话都不听,臣还有什么办法,非得让陛下亲眼看看东宫大权旁落的结果!既便不是臣,只要功于心计善于钻营,谋得太子的信任一点也不是难事。”
“说得好!”一旁的锦帘忽然伸出一只玉手,皇后微微掀起帘幕走了出来。
皇帝暗叹一声,霍不疑满脸愧色。
皇后站在霍不疑跟前,静静道:“子晟说的句句在理,不过你也该知道,自古废黜的太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霍不疑难受的闭了闭眼,直视皇后:“那年博士来长秋宫讲史,说到高皇帝故事,娘娘言道,高皇帝虽然仁义不足,分吃生父之肉,丢弃一双儿女,可他到底是个好皇帝。他再喜欢戚姬与如意,可有碍朝堂,他就不敢强行易储,即便他知道吕后不会放过他们。”
皇后手指发抖,定定的看着霍不疑。
霍不疑继续道:“在高皇帝心中,江山社稷远重于爱妾幼子,而宣皇帝明知太子不妥,还是听之任之。在他心中,与原配皇后的情意更重。于是,自高皇帝始,前朝一气出了六位明君,气吞山河,雄霸宇内,而自宣皇帝后,朝局渐乱”
“好一番绝情舍爱的豪言壮语!”皇后冷着脸,“高皇帝明知爱子难逃一死,为了江山社稷也忍下了,是以你也要舍弃所有情意么?”
霍不疑跪在皇后面前,一字一句道:“臣自知对不住娘娘和太子,愿一死以谢恩义。”顿了顿,又道,“本来,臣也没指望活着回来。”
皇帝撑着扶手半起身,有心替养子说两句话又顾忌皇后,只能悬在那里。
“你弄错了,予说的不是自己与太子。”皇后道,“你进宫时已经八岁了,懂事伶俐,好学谦和,又健壮少病,我并未为你操心多少。真要谈养育之恩,教诲之责,你该感谢的是陛下。反倒是后来你为太子前后周旋,善后奔走,功劳极大。若不是你,太子的名声早坏了——虽然,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陛下,不愿他为此忧虑心烦。”
话虽这么说,但多年夫妻,皇帝还是看得出皇后心中有气,于是更加不敢插嘴。
“予说的是少商。”皇后冷冷道,“整件事中,陛下立储不当,太子庸碌无能,老三有宏图大志,你有血海深仇,而我则是慈母多败儿只有少商。这事与她毫不相干,却被你无辜的拖了进来!”
霍不疑脸上少许的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嘴唇微颤,无法言语。
“你刚才说的头头是道,舍小情,就大爱,泽被天下。好,现在我来问你,从你奔赴凌家别院,私自调兵开始,你是不是就决意舍弃少商了?!”皇后重重的问道。
霍不疑痛苦的按住伤处,过了半晌才艰难道:“不错。”
皇后冷笑一声:“说的好!”说着,她走到皇帝的书案旁,上面有一个半尺高的精致漆木架,上头悬有一面弯月形扁方铜罄。皇后抽出架子上的小铜锤,急急的敲打起来。
皇帝说机密时是不许任何宫婢宦官在侧的,他们都远远的随侍在外一圈的宫室内,要召唤他们就得敲响这面铜罄。
霍不疑犹自不解,皇帝已经抚额叹息了。
皇后再走到帘旁,从栏柱后摸到一根绳索用力一拉。
繁丽绵密的锦帘如水瀑般从两边拉开,内室里跪坐着一名纤弱少女,长发覆背,微侧雪腮。她跪坐的一动不动,背向霍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