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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1页)

我从韦塞利夫人家出来了,几乎与进她家时没有两样。我回到原先的女房东家,住了五六个星期。其间,因为年轻健壮又无所事事,常常脾气乖张。我心慌意乱,无精打采,胡思乱想。我常常哭泣、叹息,盼着一种尚无所知而又觉得被剥夺了的幸福的来临。这种状况难以描述,甚至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出来,因为大部分人对这种既折磨人又美不胜言的无比幸福生活,想入非非,流连陶醉,早有尝试。我热血沸腾,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姑娘和女人的倩影。然而,我并不真正知晓她们有何妙用,所以只是对她们恣意想象,浮想联翩,更多的就不知其所以然了。这番遐想令我的感官亢奋不已,难耐不适,幸好它们并未教我摆脱这种状态。我宁可丧命也想与戈桐小姐那样的姑娘再见上一刻钟。但是,现在已不再是儿童嬉戏的时候了。羞耻这个恶念的伴侣,随着年龄的增长飘然而至,使我天生的腼腆有增无减,竟至难以克服。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遇上女人,尽管我知道对方并不刻板,而且几乎深信自己稍有表示即可如愿,但除非对方主动挑逗,逼我就范,否则我是不敢造次的。

我愈发躁动不安,以至欲念难平,竟用最荒唐的办法去激发它。于是,我便寻觅一些阴暗的小径、背静的角落,去远远地向异性展示我本想在她们面前表露的状态。我让她们看到的不是我淫秽的前部(这我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而是我的屁股。我要如此这般地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那种蠢乎乎的快活劲儿简直难以描述。这与我所企盼的那事的感觉只有一步之差,我相信,如果我有胆量候着,是会有某个坚强女子路过身边,赐给我那种乐趣的。这种疯癫惹下了颇似喜剧的乱子,但对我来说,并不有趣。

有一天,我来到一处天井尽头,那儿有一眼水井,这家人家的姑娘们常来井边汲水。此处有一小小斜坡,有好几个通道通向一些地窖。我在幽暗中探看了一下,发觉这些地道又长又暗,便判定深不见底,万一被人发现,好事败露,我可以安然地藏于其中。这么一想,我便向来井边汲水的姑娘们作出一些并非勾引而是荒唐的怪相。那些最老实的姑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而另一些姑娘开始在笑,还有几个认为受到羞辱,叫骂开来。有人闻声而来,我赶忙逃向可藏身之处。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叫,这我可真没想到,我吓坏了,顾不得迷失方向,忙往深处钻去。嘈杂声、喊叫声、那个男人的声音,紧随我身后。我原指望幽暗可以把我藏起来,可却见到了亮光。我颤抖不已,继续往里钻。一堵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无法再往前逃,只好待在那儿听天由命了。转眼间,一个大汉追了上来,逮住我。那人留着大胡子,戴着一顶大帽子,佩着一把腰刀,身旁跟着四五个老娘儿们,每人手中拿着个扫帚把儿,在她们中间,我瞥见那个揭露我的小骚货,她想必是想看清我到底是谁。

佩刀大汉攥住我的胳膊,厉声问我搞什么鬼。可想而知,我不知如何对答。但我稳了一下神儿,在这危急关头,脑子里挤出了一条妙计,竟然奏效了。我哀求他饶恕我年幼无知,可怜巴巴。我说我是外地人,大家出身,脑子一时出岔儿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家里人要把我关起来;要是他让人认出我来,我就完了,而他要是放我一条生路,我也许日后会报答他的大恩大德的。没想到,我的这番话、我的表情生了效,那个吓人的大汉为之动容,只呵斥了我两句,没多加追问,便好心地放了我。从那年轻女子及几个老娘儿们见把我放走的神情,我看得出,让我胆战心惊的那个大汉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要是落在这帮娘儿们手里,我就没那么便宜了。我听不清她们嘟囔些什么,我也不去管了,因为只要那把腰刀和大汉不掺和,凭着我的矫健壮实,我完全有信心很快摆脱那帮手拿扫帚把儿的娘儿们的。

几天过后,我同我的邻居、一位年轻的教士走过一条街时,正撞见那个佩腰刀的男人。他认出我来,戏谑地模仿我的腔调对我说:“我是王子,我是王子,可我是个笨蛋,请殿下别再来这儿了。”他并没多说什么,我便低着头,溜之大吉,心里却感激他如此手下留情。我断定那帮可恶的老娘儿们对他的轻信大加羞辱了。不管怎么说,尽管他是皮埃蒙特人,但不失为一个好人,每忆及他时,我心里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那件事太有趣了,换了别人,单为取笑也会让我丢人现眼的。这件事尽管没造成我本会担惊受怕的后果,但仍让我老实了很长时间。

我住在韦塞利夫人家时结识了几个人,常与之交往,希望他们将会对我有所帮助。我有时去看望其中的一位教士,他是萨瓦人,人称盖姆先生,是梅拉雷德伯爵的孩子们的家教。他还很年轻,交际不广,但极为理智、正直,才思横溢,而且是我所认识的最诚挚的人之一。我之所以去他那儿并非另有所图,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威望,可以拉我一把,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使我受益一辈子的非常宝贵的东西:良好道德的教诲和至理名言。在我的兴趣及思想相继变化之中,我总是忽而过于伟大,忽而过于卑劣,忽而是阿喀琉斯,忽而是忒耳西忒斯,忽而是英雄,忽而是无赖。盖姆教士悉心教导我安分守己,认识自己,既不迁就我,也不打击我。他充分肯定我的天性和才智,同时指出他也从中看到将会影响我发展的种种障碍。因此,他认为,我的天性和才华不会帮我登上幸运的阶梯,而会成为我摆脱荣华的资本。他为我描绘了一幅我原先只有着一些错误想法的人生真实图景。他向我指出,聪明人怎么身处逆境总能走向幸福;怎么顶风向前,到达彼岸;怎么不明智审慎就没有真正的幸福;怎么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可以做到明智通达。他向我阐明统治别人的人并不比被统治的人更明理、更幸福,从而大大地削弱了我对大人物们的仰慕。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常常念念不忘。他说,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看透其他所有人的心思,那么,乐于低就的人就会比想往上爬的人多。这番话,确凿感人,毫不夸张,我受用无穷,使我一生中得以心境平和,乐于安命。他使我对真诚有了真正的初步认识,而我那浮华的才智原先只是极端地去理解真诚。他使我感受到:在社会上,用不着对崇高德行激情满怀;过于激昂必然转而消沉:持之以恒、始终不渝地尽职尽责并不比完成壮举大业少费劲乏力,人们反倒可以从中获得荣誉和幸福;始终受人尊敬比偶尔让人仰慕胜过千百倍。

要确定人的各种义务,必须追根溯源。此外,我刚迈出的一步,以及我因此而处的现状,使我们不得不谈一谈宗教。大家已经知道,《萨瓦副本堂神甫》至少绝大部分是以正直的盖姆先生为原型的。只不过,由于谨行慎言,他不得不在说话时多有保留,所以就某些问题谈起来就不太直言不讳了。然而尽管如此,他的箴言、他的见解、他的想法甚至他劝我回归故国的话都一成未变,都同我日后所发表的一模一样。因此,我无须对任何人都能理解其要旨的一些谈话大加赘述,我只是想说一点,他的那些明智的但起初并不见效的教诲,是我心中德行和宗教的胚芽,从不枯萎,只等一只慧手去培护,便会开花结果。

尽管我那时改教尚不坚定,但我仍不免颇为激动。我对他的谈话非但不讨厌,反而兴趣盎然,因为他的话言简意赅,尤其是其中满含着某种真心的关怀。我原本就是重感情的,对希望我好的人比对为我做了好事的人更加热爱,而且在这方面我的感觉不太会出错。因此,我真心实意地热爱盖姆先生。我可以说是他的第二门徒,而这在当时,就给了我无法估量的好处,把我从因无所事事而引向的罪恶斜坡上拉了回来。

有一天,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拉罗克伯爵会派人来找我。以前,因为不得不去,又跟他说不上话,所以挺腻味,就再没有去过他家。我以为他早就把我给忘了,要不就是我给他留下了坏印象。我想错了。他曾多次看见我挺高兴地替他姑妈做事。他甚至还对他姑妈说过这事,而且,连我本人都忘到脑后的时候,他还跟我提起过。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对我说,他并没对我空许愿,而是在想法安排我,而且成功了,会让我逐渐有出息的,但以后的路就得靠我自己去闯了。他说他要送我去的那家人家有权有势,声名显赫,我无须其他保护人就能出人头地,尽管开始时就像我现在这样,仍是个普通仆人,但尽管放心,一旦人家看出我的思想感情及行为举止高于现在的身份地位,是会提携我的。这番谈话的末尾把我开始时所抱的很大的希望残酷无情地给摧毁了。我心里既苦涩又气恼地在想:什么!老是当仆人?但这一念头很快便被自信抹去了。我自觉非生就寄人篱下之人,所以不怕别人老把我当作仆人。

他领我去到古丰伯爵府第。后者是王后的御马房第一总管,是显赫的索拉尔家族的族长。这位尊敬长者气宇轩昂,他的礼贤下士更使我感动不已。他饶有兴味地问长问短,我老老实实地一一作了回答。他对拉罗克伯爵说我眉清目秀,一定有才气。他觉得我确实不乏才智,但这并不足数,尚须看看其他方面。然后,他转向我说:“孩子,几乎凡事都是开头难,但您开头并不会太难的。要乖巧,要想法讨这儿所有人的喜欢。眼下您唯一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有勇气。我会关照您的。”他随即领我去他儿媳布莱耶侯爵夫人住处,给我作了介绍,然后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儿子古丰神甫。我觉得这个开端是个好兆头。我经历过许多,深知主人雇个仆人是没这么多客套的。他们确实没有把我当作仆人看待。我同管事人一起用膳,也没让我穿号衣;由于小冒失鬼法弗里亚伯爵曾想让我站在他的马车后面,他爷爷便不许我站在任何人的马车后面,并且不许我相随任何人外出。但我要伺候用膳,我在府里差不多是在干一个仆人的活儿。不过,我干活可以说是挺自由的,并没指定我专门伺候谁。除了记述几封口授的信和法弗里亚伯爵让我剪一些画片而外,我白天几乎可以完全自由支配我的时间。我没觉察到,这种日子肯定是很危险的,甚至是极没人味儿的,因为总这么懒散无聊会让我沾染上一些我本不会染上的丑行恶习的。

幸好,这种情况并未发生。盖姆先生的教诲深入我心,而且我对他的教诲极感兴趣,有时还偷偷地溜去听一听。我想,看见我这么偷偷溜出去的人猜不太着我去哪儿。没有比盖姆先生对我行为举止的教导再入情入理的了。我一开始工作极其出色,勤奋、精心、肯干,大家都非常高兴。盖姆教士曾明智地告诫我,要悠着点儿,担心我三分钟热度,被人看出,反而不好。他对我说:“人家将根据您开头时的表现来要求您的,所以要尽量节制,留有余地,但千万注意,切不可偷闲躲懒。”

由于大家没有怎么注意我的小小才气,只觉得我天资聪颖,有点小聪明而已,所以,尽管古丰伯爵曾对我谈起过,但大家似乎并没想到要取我所长。这时,又出了一些事,所以我几乎被遗忘了。古丰伯爵的儿子布莱耶侯爵当时是驻维也纳大使。宫廷突发变故,波及古丰伯爵府上,有几个星期工夫,大家都心神不定,便无暇顾及我了。然而此前,我一直没有偷懒懈怠。这时,有一件事发生了,对我产生了既有利又有害的影响,使我既远离外界的一切诱惑,又对自己的职责有些疏懒。

布莱耶小姐很年轻,几乎与我年龄相仿。她风姿绰约,相当漂亮,肤若凝脂,褐发秀美。尽管是褐发女郎,但她一脸金发女子的柔情,使我的心从来不得平静。非常适合年轻人穿戴的宫廷服饰衬托出她的漂亮身材,突现出她的酥胸和粉肩,而且,当时大家正在举丧,她的肌肤就愈发亮丽照人。有人会说,一个当仆人的是不该注意这类事情的。想必我是不对,但我毕竟如此这般了,而且也绝非仅我一人。膳食总管和男仆们有时在饭桌上粗俗下流地谈起这事,我感到像是刀扎似的难受。然而,我并没头脑发热,完全坠入情网。我尚有自知之明,所以安分守己,不敢存此奢望。我喜欢看布莱耶小姐,喜欢听她说几句风趣、理智、诚挚的话。我的奢望只限于从伺候她中间得到快乐,并没有超越这一范围。吃饭的时候,我注意找机会服侍她。如果她的仆人暂时离开她的身旁,我便立即凑上前去。除此而外,我便站在她的对面,盯着她的眼睛,看她需要什么,窥伺她要换盘更碟的时机。她要是肯叫我干点什么,看一看我,说一句话,我什么都会干的。但是她并没有这样。我因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而痛苦非常。我站在那儿,她甚至都没有理会。不过,她兄弟吃饭时有时候跟我说上几句。有一次,他说了一句什么有点不礼貌的话,我极其巧妙、极其委婉地回答了他,布莱耶小姐这才注意到,向我看了一眼。这一眼尽管短暂,却让我好一阵激动。第二天,第二次机会又来了,被我抓住了。那一天,在举行一个盛宴,我头一次看见总管身配佩剑、头戴帽子,非常惊奇。碰巧,大家谈到了索拉尔家族的题铭,是绣在有徽记的壁毯上的:Telflertquinetuepas。由于皮埃蒙特人一般不精通法文,所以有一个人在这句题铭上发现了一个拼写错,说“fiert”一词不应该加“t”。

古丰老伯爵正要回答,但他看了我一眼,见我光笑不敢吭声,便命我回答。于是,我就说:“我认为‘t’不是多余的,‘fiert’是一个古法文词,并非源自‘ferus’(自傲、威吓),而是从动词‘flert’变来的,意为‘打击’、‘伤害’。因此,我认为这句题铭的意思不是‘威而不杀’,而是‘击而不杀’。”

大家都盯着我,又面面相觑。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惊奇的样子。但是,更使我得意的是,我清楚地看见布莱耶小姐脸上显出一种满意的神情。这位不可一世的人儿竟然朝我看了第二眼,至少同第一眼一样的可贵。然后,她转眼看看她的祖父,好像有点急不可耐地等着他夸我几句。他祖父的确是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神情十分得意,以致众宾客全都竞相称赞起我来。这一时刻虽然短暂,但在各个方面都令人舒心畅然。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刻,它恢复了事物本来的面貌,替我那因命运不济而被扭曲的才能出了口恶气。片刻之后,布莱耶小姐再次举目望着我,以既害羞又亲切的口吻请我为她拿点喝的。可以想见,我没让她久等,但是,因为杯子倒得太满,我把水洒出一点在盘子上,甚至洒到了她的身上。她兄弟唐突地问我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这一问反而使我更加慌张,把布莱耶小姐闹了个满脸通红。

故事到此结束。大家可以看出,同与巴齐尔夫人以及我此生以后的情况一样,我的恋情结局都不美满。我喜滋滋地在布莱耶夫人的过厅伫立着,但毫无用处:我再也没有获得她女儿的一点点关注。她出来进去从不看我,而我也几乎不敢正眼看她。我那么愚笨木讷,以至于有一天,她走过时手套掉在地上,我却没有立刻上前去拾那只我本会亲吻的手套,反而不敢挪动,竟让一个又笨又胖的男仆占了先。我真想把他砸死。我看得出来,我没能幸运地得到布莱耶夫人的垂青,这更加使我惶恐不安。她不仅不使唤我,也从不接受我的效劳。有两回,我站在她的过厅时,她竟毫不客气地问我是否无事可干。我只好离开这个可爱的过厅了。我起先很是觉得可惜,但是事情一多,很快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布莱耶夫人虽不屑于我,但她公公终于注意了我,他的好心使我总算可以聊以自慰了。我谈到的那次盛宴的当晚,他同我聊了有半个小时,他好像挺高兴,我也喜形于色。这位敦厚长者颇具才华,尽管与韦塞利夫人相形见绌,但却古道热肠,我在他身边称心如意。他叫我去跟随他的儿子、那个挺喜欢我的古丰神甫,说是他儿子的爱,如果我不辜负的话,会对我有用的,会使我获得大家认为我缺乏的东西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向神甫先生那儿奔去了。他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仆人看待,而是叫我在他的火炉旁坐下来,极其和蔼可亲地询问我,而且很快便看出我的启蒙教育很杂,全都不深不透。他特别觉得我拉丁文很差,准备多教我一点。我们商定,我每天上午去他那儿,而且我第二天就开始去了。就这样,我一生中人们将常常看到的怪事中的一件出现了:我的身份不伦不类,在同一个人家里,既当门生,又当仆人,在做牛做马的同时,还有一位只有王子才有的出身名门的家庭教师。

古丰神甫先生是最小的孩子,家里人想要让他升任主教,所以对他的教育比对其他名门子弟的一般教育要高深。他曾被送往锡耶纳大学深造了好几年,对语言纯洁主义造诣颇深,使他在都灵的地位与旦茹神甫()①以前在巴黎的地位几乎旗鼓相当。因为讨厌神学,他便致力于文学,在意大利,对于那些从事神职的人来说,这是极平常的事。他读过许许多多的诗,自己也能凑合写些拉丁文和意大利文诗。总之,他有着培养我和为我乱七八糟的脑子去粗存精所必需的那种兴趣。但是,也许我的饶舌使他错以为我有多大的学问,也许基础拉丁文可能使他索然寡味,他把教我的起点定得太高。他还没让我翻译多少菲得洛斯的寓言,便让我学维吉尔的作品,我几乎一点也听不懂。正如大家日后将看到的那样,我对拉丁文注定是学了又学,可始终没能学成。不过,我学的时候是相当卖力的,而且,神甫先生也极其亲切,诲人不倦,至今仍令我感动。我同他一起度过大半个上午,既为了学习,也是为他效劳。但不是伺候他的衣食,因为他从不让我这么做。我只是记录他口授的东西和抄抄写写,而这种文书工作比做小学生对我更加有用。这样,我不仅学到了纯正的意大利文,而且对文学也产生了兴趣,也增加了对好书的鉴别能力,这是在特里布女租书商那儿所学不到的,对我日后独自写作帮助甚大。

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没有胡思乱想,可以最为理智地盼着有所成就的时期。神甫先生对我非常满意,逢人便夸奖我,而且他父亲对我也有着一种特殊的爱,法弗里亚伯爵告诉我说他已经跟国王提起过我。布莱耶夫人对我也一改往日那种蔑视神情。总之,我成了他家的某种宠儿,令其他仆人妒火中烧。仆人们见我有幸蒙受主人之子的教诲,清楚地知道我很快就要高他们一头了。

我从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悟出大家对我的看法,经过一番思忖之后,我觉得索拉尔家族想谋求大使职位,而且也许想预谋当上大臣,所以可能很乐意预先培养一个有才气、有能耐的人,完全依附他家,获得他们的信赖,忠心耿耿地为其效劳。古丰伯爵的这个打算是高尚、明智、伟大的,而且不愧是一位仁慈而有远见的大贵族的计划。然而,除了我当时并未看出其全部意义而外,这个计划对我那颗小脑袋来说也太高深莫测了,而且我还得过于长期地屈居人下。我那疯狂的野心只想通过奇遇寻求腾达。我看不见该计划中有任何女人的芳踪,所以觉得这办法缓慢、艰难和忧伤。其实,我本该觉得这办法越是没有女人掺和才越是高贵和稳妥,因为女人们所保护的才能肯定抵不上大家认为我具有的才能。

一切都很顺利。我得到了,甚至可说是夺得了大家的尊重:考验结束了;这家人都把我看作是一个最有出息但又大材小用了的年轻人,都等着看我飞黄腾达。但是,我的位置不是人们指定给我的那个位置,而是我得通过迥然不同的途径取得的位置。我涉及了我所固有的特点中的一个,只要向读者摆出这一特点,就一目了然了,无须多加赘述。

尽管都灵有许多像我一样的新改教者,可我不喜欢他们,而且也从不想与他们来往。不过,我曾接触过几个没有改教的日内瓦人,其中有一个名叫朱沙尔,外号“歪嘴”,是个细密画画匠,同我沾点亲。这个朱沙尔先生打听到我住在古丰伯爵家里,便同另一个日内瓦人来看过我。后者名叫巴克勒,是我学徒时的一个伙伴。巴克勒是个很风趣、很活泼的小伙子。他由于年轻,所以满嘴的俏皮话,让人很爱听。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巴克勒先生,竟至到了不能离开他的程度。他不久要回日内瓦去,这对我将是多大的损失啊!我深感损失之巨大。为了至少充分利用他走前的这段时间,我便与他形影不离,或者说他与我寸步不离,因为一开始,我并没昏了头地不经允许走出府去整天与他在一起,但是不久,见他老缠着我,门房就不放他进来,而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把一切都置诸脑后,只想到我的朋友巴克勒,既不去神甫先生那儿,也不去伯爵处,而且大家在府里也见不到我的人影了。他们训我,我不听;他们便用辞退来吓唬我。这一威吓毁了我:它使我窥见同巴克勒一起走的可能。自此之后,我再也看不到其他乐趣、其他命运和其他幸福,只想做这样一次旅行,而且只看见其中说不尽的幸福,此外,在旅行结束之后,我还可以去看看瓦朗夫人,尽管这是很遥远的事。至于回日内瓦,我连想都没去想。山峦、草地、树林、溪流、村庄,以其新的魅力没完没了地相继出现;这种幸福的旅程似乎应该吸引了我整个生命。我喜滋滋地回想起,我来时一路上的景色是多么的迷人。而且,这一次,除了独立自主,还有一个年岁相仿、趣味相投、性格随和的好朋友做伴,无牵无挂、无事无责、无拘无束、想停则停、想走就走,那该是多么美啊!只有疯子才会为了实现一些缓慢、艰难、不保险的野心勃勃的计划,而牺牲这样的一次机会,即使这些计划有朝一日得以实现,而且辉煌无比,也抵不上年轻时候片刻的真正欢快和自由。

我因为满脑子这种聪明的奇思异想,便想方设法,终于达到被赶走的目的。不过,也并不太容易。一天晚上,我打外面回来,管家通知我伯爵先生辞退我了。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总感觉自己的行为荒唐无礼,所以为了原谅自己,我便添了一种不讲道理、忘恩负义的想法,认为他们辞我,过错在他们,自己无可奈何,可以原谅。有人通知我说法弗里亚伯爵让我第二天上午走之前去跟他说一声。因为他们看出我昏了头了,可能不会去,所以总管说是在我去过之后,才把给我的一点钱交给我。这钱我肯定不该得的,因为主人不愿让我当仆人,没有给我确定佣金。

法弗里亚伯爵尽管很年轻、很冒失,这一次却对我说了一番最入情入理的话,我几乎敢说是最亲切的话,因为他以一种殷切、动人的方式向我述及他伯父对我的关怀以及他祖父对我的期望。最后,在激动地把我为了毁了自己而牺牲的所有一切摆出来之后,他主动提出和解,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别再同引诱我的那个小浑蛋来往。

很显然,他这么说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就是愚蠢透顶,也能感觉得出来我的老主人对我的一片好意,因此我深受感动。但是,这次旅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什么也抹不去它的魅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态度死硬,铁了心了,豁出去了,傲慢地回答说,既然辞了我,我也接受了,改口也来不及了,即使我一辈子可能会怎样,但我主意已定,绝不让一家人赶走两次。这时候,这个年轻人当然火了,骂了一通,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他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我呢,我像是刚赢得了最伟大的胜利似的,神气活现地出来了,而且,生怕还有架要吵,便极不光彩地走了,连对神甫先生的好心说个谢字都没有。

为了想象我当时已经疯癫到什么程度,必须了解我的心对那些细小的事物狂热到了何种地步,以及它是以何种力量陷入对吸引着它的那个事物的想象之中的,尽管有时候这个事物是虚无缥缈的。最怪诞、最幼稚、最疯狂的计划都跑来诱惑我的得意念头,好像真能实现似的。谁能料到一个将近十九岁的人会把自己今后的一生寄托在一只小空瓶上?现在,我来说给你们听听。

几个星期之前,古丰神甫给了我一件礼物,是一个埃龙喷水玩具,十分漂亮,我爱不释手。由于常玩这个玩具和谈论我们的旅行,聪明的巴克勒和我在想,这玩具可能对旅行有用,而且可以使旅行延长些日子。世界上有什么会像这玩具那么好玩的?于是,我们便把美梦寄托在这上面了。我们想象着每到一个村子,便把农民们召集到我们的玩具跟前来,这样,好吃好喝就纷纷地摆在了我们面前,因为我俩都深信,对于收获粮食的人来说,粮食是算不了什么的,而如果他们不喂饱行路的人,那他们就是没有良心。到处是盛宴和喜宴,我们无须破费,只要费点唾沫和喷水玩具的水,就能走遍皮埃蒙特、萨瓦、法国以及全世界。我们拟订了一些永无止境的旅行计划,先往北走,不是假设有必要在某处停留,而是为了翻越阿尔卑斯山的乐趣。

这便是我着手进行的计划。我毫不遗憾地抛开了我的保护人、我的老师、我的学习、我的希望以及对几乎是很有把握的一种幸运的等待,开始了一个真正的流浪汉的生活。再见了,京城!再见了,宫廷、野心、虚荣、爱情、美人儿以及所有去年我来时所怀有的一切伟大的奇思异想。我带着喷水玩具,同我的朋友巴克勒上路了,兜里虽然只揣了一点点钱,但心里充满了欢乐,一心想着享受这游荡的幸福。我突然间把我所有的光辉计划都押在这个幸福上了。

不过,这个荒唐的旅行,同我预想的几乎差不多一样的快活,只是方式方法不尽相同。因为我的喷水玩具在小酒馆里虽然能使女店主和女招待们偶尔高兴一下,然而离开时,我们照样得付账。但我们对此并不怎么烦恼。我们只是想等钱花光了的时候,再好好地利用一下这个宝贝。一个意外的事省了我们的麻烦:在快到布拉芒的时候,喷水玩具碎了;碎得正是时候,因为我们虽没敢说,但却感到这玩意儿讨厌了。打碎了反而使我们比以前更快活,我们大笑自己的愚蠢,大笑自己不介意衣服和鞋都穿破了,竟想靠我们的玩具来添置新的。我们像开始时一样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只不过是不再七弯八绕了,因为钱快花光了,必须尽快地赶到目的地。

到了尚贝里,我变得若有所思了,不是在想我刚刚干的蠢事,因为从未有人那么快、那么好地认清自己的过去,我想的是瓦朗夫人见了我会是个什么态度,因为我完全把她家当成了自己父母的家了。我写信告诉过她我进了古丰伯爵府,她知道我在府里情况不错。她祝贺我,并谆谆告诫我应该如何报答别人对我的恩情。我以为如果我不因犯错而毁了自己的话,前途肯定无虞。要是她看见我来了,会怎么说呢?我当然可以肯定她是不会把我扫地出门的,但是,我担心会让她伤心。我害怕她责怪我,那比贫困更加难受。我决心默默地忍受一切,并尽力安慰她。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如果失去她的爱,那我就没法活了。

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旅伴;我不愿再给瓦朗夫人增加负担了,但我担心不容易摆脱他。最后一天,我对他比较冷淡,准备与之分手。那家伙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很疯,但却不蠢。我以为他会因我变心而痛苦,但我想错了,我的朋友巴克勒一点儿也不难受。刚进阿讷西城,他便对我说:“你到家了。”他吻了我一下,跟我说声再见,便一转身不见了。我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我们的相识和友情总共保持了将近六个星期,但其后果将影响我整个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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