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一松,他放开了我。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出:“命数……”
嗤笑一声,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也是命数罢……”
他甩甩头,偏过一边。再转眼对着我时,眼里哀伤渐渐隐去,沉思一会,问到:“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能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他认真地点头,“我做君主后,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正要开口说谢,他突然再问:“还有别的心愿么?”
我思考一下,说道:“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
“好,这些我都会做。”他点头,向我凑近一些,鹰眼在我脸上盘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莫要再为难法师。用你和吕绍的关系,起码让他有一定自由。”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更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更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他站起,缓步向门口走去,拉开房门。夏日娇阳似火,染出火红的背影。脚步凝滞在门口,却不回头。燥热的空气中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蒙逊不会知道我是离开这个时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这句“走好”,算是他对我的最后一句祝福。是生离,还是死别?再回来时,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如同再也见不到弗沙提婆一样。尽管我一直提防,他其实也没真正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对他,应该心存感激。毕竟,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所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默默说:谢谢你,蒙逊……
罗什帮我穿上防辐衣,带上时间穿越表,背上大包。一桩桩,一件件,细致而耐心。这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再也用不上,可现在,却还是需要靠这些与21世纪联系的纽带,救我和宝宝的命。神思恍惚间,罗什在我腹部缠上厚厚的棉衣,是为防止我落地时对宝宝有伤害。
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俯下身时,看到他背上也湿了一片。僧衣黏黏地贴着,勾勒出精瘦的背部线条。
缠上棉衣,我自己也热得直冒汗。他帮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捧着我的头,柔声说:“以前你走,罗什都没有与你送别。这次,终于是罗什送你走。”
鼻子一酸,刚要落泪,他吻上我的眼睛,将涌出的泪珠吻去:“别哭。对宝宝不好。”
抚摸着我颈上系着的艾德莱斯绸,将右手交缠进我的手,触到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今天,他特意将戒指从脖子上摘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挂在他胸前的,是那串磨损过旧的佛珠。
轻轻拥我入怀,微笑着说:“我们分别,是为再相见。所以,你我都不许哭。你不过是回娘家,罗什要笑着送你走。”
点头,努力地笑。希望十六年里,他想起我时,是最美丽的笑容。
“罗什,你有空便翻译佛经,不要跟吕氏诸人发生冲突。预言谶纬之类的,我知道你不屑。可是,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有时屈就一下也是必要。”
我已经将今后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晋书》记载他的那些神力,什么刮大风预言战乱,从母猪生下一头三身小猪的怪事上推断吕纂会被人篡位,等等。他听后总是摇头,却不再像以前一般排斥。
将断断续续记录了两年的笔记拿出:“这里面写的是考察日志。有十六国中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还有我心情的记叙。”
翻开笔记本,我和爸妈的合照夹在里面:“我走后,你若是想我,可以看我的笔记和照片。我以前没想过要留下这本笔记,所以按照我的习惯写千年后的简化字。你要从左到右读,而不是自上而下。这几天我做出一张对照表,时间太紧,恐怕没办法做全。我写的东西,你也不一定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