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瞬间被挑起心中的好胜欲:“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说了,若没有朕的耕耘,哪来的孩子?难道你不该对朕感恩戴德吗?”
论脸皮,绣瑜哪里比得过十三岁当爹、一言不合就开车的康熙爷,当即败下阵来,红着脸求饶:“皇上!睡了吧,明儿还要早起上朝呢!”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宫女吹了灯。黑暗里,康熙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日后你有事只管直说,不要再通过旁人来劝朕了。”
绣瑜心里一颤,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向贵妃献策的事情了。
“一间楼”是京城里有名的民间书斋。外地人进了京,都要被提点一番,说这京城啊,乃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这“一间楼”就坐落在四九城的东南方向上,属于那“贫富混杂”的交界地带,故而常来买书的客人,既有那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又有那长衫上打着许多补丁的清贫文人。
乌雅晋安穿着月白色杭绸长袍,猞猁皮褂子上雪白的风毛衬得这才十三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尚不失稚子之态。他扶着小厮的手艰难地迈过书斋门口厚厚的雪堆,上了台阶。
书斋里的掌柜的见了,赶紧出来迎了,讨好地替他弹了披风上的雪,捧上热热的香茗:“小的给二爷请安,有些日子不见您了。年下府上可好?听闻府上姑奶奶又有喜事,小的还没来得及跟您道喜,该打该打。”
晋安还来不及回话,就听见旁边一人颇为不屑地冷哼:“这‘一间楼’闻名京城,没想到书斋里的伙计竟然也是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整日里与书香作伴,却一点文人风骨也没有。”
晋安转头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高的那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一脸刻薄尖酸之相。旁边矮些那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衣服虽然用料考究针法细腻,但是却偏大了些,穿在他身上,倒有些小孩子装大人似的喜剧感。
那小孩却是一脸严肃地冲少年喝道:“贺华,不得无礼。”那少年才收敛了脸上的不忿之色,偏过头去不看晋安一行人。
竟然是小的指挥大的,这两个人多半是主仆关系。那小孩虽然说的是汉话,却带着浓浓的满语口音,又有随从在侧,只怕来历不小。这掌柜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晋安冲那小孩拱了拱手:“多谢。”就径自从书童手里接过书单,开始挑选起来。
一间楼藏书上万,足有五层高。晋安从一楼逛到五楼,就去了一个多时辰。他早已挑好了书,只是闲逛,却在一个偏僻的架子上,发现了一本南宋年间的《朱子经解》,颇为难得。他兴奋地伸手去拿,手指刚触及书页,却忽的从旁边伸出另一只手,抢先一步地抽走了那本书。
抬头一看,正是那名叫贺华的少年。晋安的小厮东铭立马不干了,指着那贺华说:“你这人怎的这样?刚刚你在楼下口出恶言,我家少爷已经不计较了,现在又故意来抢我们的书,是何道理?”
贺华粗鲁地“呸”了一声,骂道:“你们的书?书上写你家少爷的名字了?或者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
“你!无理取闹!有种就报上名来。”
“东铭!”
“贺华!”
晋安和那小孩几乎同时出声,喝止了自家的书童。
那小孩先拱手道:“既然是这位仁兄先看中这本书,君子不夺人所好,贺华,将书还给这位公子。”
晋安见他小小年纪就十分知理懂事,也就消了气:“无妨,只有懂书之人才会看上这本其貌不扬的古籍。我满人如今多靠世袭恩荫和骑射武艺出仕,像小兄弟你一般,年纪轻轻就通文达礼的人甚少。这本古籍就当做是萍水相逢的一点纪念吧,东铭,我们走。”
晋安说完冲那少年一拱手,就要带着东铭离开。这时,书斋的掌柜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一眼就看见贺华手里的那本古籍,当即变了脸色:“这位小爷,我念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已经许你在书斋免费看书多日。可我这里终究是做买卖的地方,好容易有客人上门,你怎么还阻我生意呢?”
那小孩被他在陌生人面前道出窘迫之事,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晋安不由大感疑惑,他原以为是老板有眼不识金镶玉,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少年竟然连买书的银子也掏不出。他不忍看老板为难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说:“这本书的钱我替他出了,东铭,给钱。”
掌柜的当即喜得点头哈腰:“哎哟,二爷,您可真是仗义疏财的活菩萨啊。”
“不必了!”那小孩上前一步就要婉拒,这时楼梯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窜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晋安面前,喜滋滋地磕了个头:“奴才给二爷道喜了。梁公公亲自来家里传旨,大姑奶奶晋位德嫔了,太太让奴才来请二爷赶紧回家。”
“哎哟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就说今儿这烛花怎么爆了又爆呢,原来就应在这儿了……”掌柜的又开始满嘴说着恭喜的话,晋安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冲那小孩道了来日再会,就匆匆下楼回家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小孩才问老板:“他是哪家的二爷?”
“哟?你还没听出来啊?那是城西边梧桐胡同里正蓝旗乌雅家的晋安少爷,宫里十一阿哥的生母德贵人,哦,现在是德嫔娘娘了,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唉哟,这样的家世,本人又能文能武的,将来前程无量啊。”
贺华不屑地“嘁”了一声:“乌雅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包衣奴才。”
“贺华!”那小孩喝道:“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下次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贺华脖子一缩,赶紧住口,过了半晌,还是忿忿不平地说:“这老板也忒狗眼看人低了。德嫔的弟弟算个屁,先太后娘娘可是您嫡亲的姑祖母,还有宫里的……”
“住口!”佟佳法海盯着他手上的古籍,沉默不语。乌雅家虽然出身卑贱,但是乌雅晋安却能养成这样爽朗大方、重义轻财的性格,想来家里必定是父母慈爱、兄友弟恭,一派和谐温馨的景象吧。
乌雅太太诚惶诚恐地上了挂着石青色毛毡子的二人小轿,被抬着进了顺贞门的偏门,轿子行走在御花园里,乌雅太太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外命妇进宫朝拜贺寿,从来都是从宫门处开始步行进宫,就连二品的诰命都不例外,她竟然能坐着轿子在御花园里头走!
再联想到来传旨的竟然是康熙的亲信太监梁九功,就连到公侯王府里传旨都要被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梁总管”的乾清宫总管大太监,到了他们乌雅家,竟然连茶水银子都不敢收。
乌雅太太这下知道自己家的女儿算是熬出头了。等到了长春宫后殿门口,早有宫女候在那里,引着她进了主殿。殿里铺着厚厚的绒毯,掐丝珐琅三足炭盆里烧着无烟无味的银霜碳,入目两只半人高的钧窑美人耸肩联珠瓶里密密匝匝插着数十支造型各异的红梅,使得这屋子里暖意融融的同时,又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梅花香气。
绣瑜坐在东间的炕头上,拿了棋谱对着眼前的棋盘摆弄着,抬头见了她,笑道:“额娘来了。”
母女俩欢喜地见过,乌雅太太看着女儿红润的面庞,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叹着:“如今我可算放心了。”
宫里的事情哪有放心的时候,绣瑜不愿多说,只微微一笑。乌雅太太从怀里摸出张盖着花押的银票递给她:“这是五百两银子,你大贴小补地先用着,若不够额娘下月再托你姑姑送进来。”
绣瑜不由大急:“我上次不是让你告诉阿玛不准收别人的银子吗?这又是哪里来的?”
“你放心,这银子绝对是干干净净挣来的。家里本来有些田地产业,自打你生了十一阿哥之后,往日里那些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小官小吏全都不见了踪影。你大嫂西林觉罗氏是个贤惠能干的,正好家里在东鼓门大街上的那间铺子,租约到期了,她就跟我商定不再租给外人,自己收回来开了家绸缎铺,生意竟然十分红火。她是个不藏私的,对你弟弟妹妹都极好,十一月里又给源胜添了儿子。你阿玛年纪渐长,又见了长孙,终于跟外头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因此家里最近日子十分太平,如今我只盼着你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晋安能娶一个像他大嫂这样的好媳妇,绣珍能嫁个厚道富足的人家,就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