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朱不来找自己,哪敢露面现身主动去水府找她。隐匿在江湖草莽的反贼,造访一位藩王府邸,不是密谋造反,还能做什么?
当初公主殿下恢复真龙身份,文庙封正为东海水君,她还是很意外的。她最怕中土文庙名义上是让公主恢复自由之身,再让坐镇天幕的圣贤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等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就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痛下杀手……她信不过文庙,也信不过大骊那头擅长将利益最大化的绣虎,但是她相信一个愿意拼死护住整座骊珠洞天凡俗的读书人,也愿意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鬼打墙的没读过书的账房先生,一个亲手打造出落魄山、让那小精怪担任护山供奉的年轻山主,一个被陈清都认可品行、给予重任的外乡剑修。
陈平安说道:“金鲤道友去了水府,也别成天想着撺掇王朱造反。”
金鲤撇撇嘴,笑道:“陈国师这种话就说得粗浅无见识了,翻看历朝史书,亡了国的人间王朝,谁不是皇帝在造自己的反?别人造什么反,造得了什么反。”
陈平安笑道:“昏君与奸臣总是相互成就,才能成双成对青史留名。”
金鲤呆住,她憋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反驳的由头,悻悻然道:“也有些歪理。”
王朱忍俊不禁,突然间觉得金鲤这个烦人的话痨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刘叉抬起头,望向一个在街巷拐角处鬼鬼祟祟的老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继续喝酒。
陈平安招招手,“仙槎前辈,过来一块喝酒。”
老道人搓着手,总不好意思坐在王朱或是金鲤身边,传出去容易说闲话,被桂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异思迁了。
所以顾清崧就伸手推了推盘腿坐在长凳上的大髯游侠,刘叉无动于衷,老舟子便是开始发挥本命神通了,大骂刘叉你裤裆拉屎沾住凳子啦?在文庙功德林读了几天书晓得礼义廉耻了,怕熏了一铺子花钱买罪受的酒客?如此奇效,多关你几天,你不得坐过冷板凳就去吃猪头肉啊,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去各地文庙给刘叉的挂像磕几个响头,打自己几耳光,当年怎么有脸与圣人刘叉同桌喝酒的……
刘叉总不能打他一顿,若说跟此人当街对骂的勾当,刘叉也做不出来,只好挪了挪屁股,自顾自闷了一碗酒。
顾清崧一坐下,说道:“陈平安,我与你也不必说什么矫情话,今夜厚着脸皮凑过来,不为喝酒,有事相商。”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到了蛮荒,一定会去探望陆沉。”
顾清崧问道:“只是探望吗,就不能仗义相助,救上一救?”
大概这是顾清崧除了桂夫人之外,跟人言语,头一遭如此小心翼翼,半点不豪横。
陈平安说道:“我肯定会量力而行,你别抱有过高的期望,务必将心中的预期放低些。”
顾清崧心领神会,有这么个口头承诺,足矣!陈小友说话做事一向如此缜密,也难怪他能够熟稔女子心思,姜尚真、米裕之流的骚包,能算个屁的花丛老鸟,对上陈小友,差距何止是道里计……老舟子心情大好,打算再与陈平安讨要几个锦囊妙计,他与桂夫人,这么一桩好姻缘,被世道蹉跎久矣,虽说被陈平安指点过后,八字有了一撇,却还是差那么一点火候,老舟子心中有了计较,一抬臂,“掌柜的,上好酒!”
老道人很快就喝高了,喝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但是很奇怪,醉酒丑态的老道士,反而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只是一碗酒接一碗。
陈平安几次劝酒无果,只好拿出杀手锏,说你再这么喝下去,我就去与某人告状了……老道人打了个激灵,顿时起身告辞,不忘跟那趴在柜台上欣赏美景的掌柜结账。
手中没有竹蒿走在陆地上的老人,身形踉踉跄跄,极犟,绝不散了酒气和退了酒劲,在喧哗热闹的市井街道上渐行渐远。
曾几何时,夕阳里,西风呼呼吹着,一个未来会说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年轻道士,牵着一匹年迈羸弱的瘦马,晃晃悠悠,慢慢走在通往大海的古道上。
从陆地到了海滨,放马归山,钱囊空空的道士赊账雇佣一位舟子,乘船出海,看过最明亮的明月与星空,见过最壮观美丽的东海日出与天边晚霞,也吃过一顿接一顿难以下咽的海鱼炖锅,故而道士御风离开家乡天下之时,宛如人间一轮海上生明月,拜师不成的撑蒿舟子嚎啕大哭,伤心极了。
等到顾清崧终于舍得离开酒桌,补上位置,一个白衣少年蹑手蹑脚偷摸过来,惊叹道:“哇,刘叉!大活人唉。”
刘叉头也不抬,崔东山拿一只雪白袖子轻轻擦拭桌面,笑问道:“刘叉,如果让你去做掉仰止,做不做?”
刘叉说道:“我只是个护院,不是拿钱办事的刺客,相信陈平安也做不出这种雇凶杀人的行径。”
崔东山歪着肩头倒向刘叉那边,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纠正一下,你跟仰止都不是人。”
刘叉扯了扯嘴角,也不跟这满嘴喷粪的白衣少年一般见识,真有本事怎么不跟顾清崧坐一桌?
金鲤同样不计较“绣虎”的含沙射影,只是感叹一句,“你若是早生三千年,当年与我一起造反,成与不成,还真两说。”
王朱气笑道:“满脑子都是‘造反’俩字是吧?”
金鲤正色道:“看来我是该君子三省乎己。”